27 不識君(壹)
話題至此,當是結束了,然而沈夜的眼神卻顯然并非如是打算。
他保持着仰首靜靜凝視少恭的姿勢,瞳孔清黑幽亮、将虹膜上一線冷光淬得尖銳如刃,不依不饒地直直鎖住少恭的視線,微微啓唇、卻欲言又止,眉峰也因為兀自的踟蹰苦惱地輕輕擰起,這如履薄冰的模樣,看得歐陽少恭難以抑制地頭疼起來。
多年的相處,二人之間早有默契對某些事避而不談,然而伏羲結界已破,随時會失去歐陽少恭的心情使得沈夜整個人都變得十分敏感,由是對此前未曾試圖觸及的、歐陽少恭的過去,愈發在意了。饒是如此,他也一直很乖巧得壓抑着想要詢問的欲望,縱容着少恭,偶爾堅持不住了,便會如方才一般欲言又止——卻不論自己如何掙紮,自始至終都隐忍着不曾開口逼迫過少恭。
歐陽少恭下意識抿直唇線、臉上神色稍冷,本是極其細微的變化,但如何能逃得過沈夜的眼。
“是我僭越了,”沈夜有些倉促地站起來握住少恭的手,一邊溫言安撫道,“無事。”
該被心疼的人反而自作主張地調換角色心疼起別人,歐陽少恭無奈地回握沈夜冰冷的手掌,垂眸将他修長的手指一點一點團成拳,放在自己手心捂着,才擡眸順勢調侃,“怎麽,阿夜現在知道心疼我了?”
見他神情稍緩,沈夜方淺淺一嘆,将方才下意識屏住的呼吸解了禁,他擡起另一只手輕觸歐陽少恭的眉心,也跟着笑了,說,“是啊,禮尚往來。”
沈夜自然清楚歐陽少恭亦是體諒他的,否則依他的性子,又怎會甘心、耐心等待他到此刻。
歐陽少恭再未回應,沉靜地看着沈夜,而後唇角彎出一道薄薄的弧度,一點一點缥缈地洇染為虛幻的笑痕。
“阿夜,”他嘆息般地輕聲喚着沈夜,頓了頓,又清晰地重複念了一遍沈夜的名字,“阿夜。”
他說,“我是太子長琴。”
渡魂換身、殺孽無數的怪物——這才是歐陽少恭存在于世的全部、美如璞玉的表象之下腐爛枯朽的骨血、難以啓齒的真實,不知有多少人得知真相後為此背棄于他,而這個名字對于流月城、對于沈夜,更多了另一層“始作俑者”之意。
十數年前,歐陽少恭當着沈夜的面講述過太子長琴的部分經歷,最初沈夜年紀小時,只當歐陽少恭見多識廣,後來年齡漸長,才意識到哪裏有人能将別人的故事記得那麽清楚,甚至連某些不值一提的細節都真實得宛如親身經歷般。許是身為烈山部人長年罹患絕症,自小便被灌輸為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的念想,确定歐陽少恭便是太子長琴并未給沈夜帶來太大沖擊,而自矩木中生還後的那段時日,他與少恭感情甚篤,更是想方設法地致力于為他洗脫罪名。
自以為心理建設做的足夠完善,不想親耳聽到歐陽少恭親自肯定時,仍然難抑動容。
沉悶的疼痛攜着酸楚湧上心間,伴随着心髒的鼓點逐漸尖銳,沈夜攬着歐陽少恭的肩胛将他緊緊壓入懷中,嘴唇貼在他耳畔清晰篤定地輕聲說:“如有下次渡魂,我若不在身邊,你便是死在這裏也不許自己去。”不等少恭回應,他又道,“奪魄占身的罪業,我們共同承擔。”
宛如長久的抑郁終于尋到傾瀉的出口,一句接一句,音色也是沉冷淩冽,架勢簡直有些咄咄逼人,至最後,甚至明目張膽地袒護起來,“天柱傾塌,歸根結底是那條黑龍所致,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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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少恭便靜靜回抱着沈夜,手覆在他後背一下一下地輕輕拍撫,耐心地等到耳畔完全沒了聲音,才緩聲依次應道,“好,好,都聽阿夜的,”簡直像在哄小孩子,言語間溫潤的寵溺與淡暖的笑意呼之欲出,“不過,最後的說法請恕在下無法贊同。”
察覺放在肩頭的手一緊,少恭便側過臉去貼了貼沈夜以示安撫,“事關緊要,明知稍有差池則萬劫不複、仍然分神,便是辦事不力,理應有罪。”
“……那又如何?”沈夜的聲音有些悶,“……千載折磨……”
“好了,陳年舊事再談下去,我要不開心了。”歐陽少恭微微搖頭,适時道,“阿夜不如說一說,計劃何時帶我下界?”
相較于自身悲喜與否,恐怕更不願為諸事繁多的愛徒更添煩擾,只是知道沈夜的心思,選擇自己入手更有成效罷了,沈夜又如何舍得不接受少恭這番好意。他伏在少恭肩頭,靜靜呼吸着少恭身上清苦的藥香,終于閉起眼斂去瞳底駭人的猩紅。
當年歐陽少恭談及巽芳的眼神,沈夜一直記憶猶新,他真的十分珍視身在蓬萊的那段時光,那時他微微垂着眸,長睫在眼睑下落了一層疏淡的陰翳,瞳底光華眷戀又寒涼、幸福又絕望,矛盾地糾纏着真切感激與萬念俱灰——所以為什麽會誤會歐陽少恭在意得失呢,他拼命将自己粉飾的完美無瑕時,隐藏的不止是深重罪惡,亦将所有痛楚冤屈悉數沉埋、親自放棄了被人理解與心疼的權利。
他為巽芳之死狂性大發、抛棄最後的底限不管不顧妄圖逆天改命,然而他捧在心尖念念不忘的人,卻原來從一開始便化名寂桐潛伏于身邊、親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末路,而後寧願将身份告知于雷炎、讓歐陽少恭受他威脅詛咒,也無論如何都不曾親口對他坦白,理由竟是,不想他看到她蒼老的容貌。
然而這令人啼笑皆非的背叛,歐陽少恭也很快不在意了,他甚至請求這樣的巽芳繼續留在他身邊——他要的其實一點也不多,只是一無所有,因此懼怕連虛假的擁有都失去罷了。
沈夜瞳色深不見底,冷質的音色裏也聽不出任何情緒,“師父的另一半魂魄,是在那柄焚寂之中嗎,可有、取回之意?”
歐陽少恭眯了眯眼,冷冷勾起唇角,“正有此意。”
“那麽,此行目的便由師父決定吧。”
求助下界修仙門派,是二人前幾日已達成的共識。
傳承上古文化典籍的神裔沈夜,與自災劫之後便一直輾轉世間、如今更是記憶齊全的歐陽少恭,二人所知所學應是當得起博古通今之稱,卻也不可妄自尊大地肯定對這浩瀚世間無所不知,反之,學識愈淵博,便愈覺得自身渺如蝼蟻,畢竟流月城閉塞已久,時代不知已如何變遷,又如何舍得對下界輩出的能人異士不聞不問。
“上古之時,昆侖、太華等諸山曾以清氣鼎盛之地名聞天下,”沈夜問,“不知今朝是何種景象?”
“并無二致。”歐陽少恭如是答道。
無論上古之時抑或今朝當代,以清氣鼎盛名聞天下的諸山,一直以來都不乏修仙者與妖獸魔物以命相搏、灑血鏖戰的記載,如今盤踞福地的幾大門派幾乎皆築有封印妖物的禁地,饒是如此,牆圍周邊仍然妖物環肆、虎視眈眈,須得時時刻刻防範它們大舉進攻。
修仙門派皆為體質适宜修仙之人,自五湖四海彙聚于此,再如何不濟,至少都會一些基本的防身術法,然而流月城中居民多為凡體,倘若入駐此地,無異于圈中之羊,除此之外,雖為清氣合聚之地、其濃郁程度是否足以支撐烈山部人無虞存活;福地有限且彌足珍貴、掌門是否願意分予他們足以容納一城之大的地域……種種它因,皆得悉數納入思慮事宜之內,是以,相較于這些開放的地域,沈夜更願意領流月城人前往不得法門便不能入的隐秘洞天,可以隔絕大多修為不精的妖物。
至于求助于修仙門派,主是意圖詢問他們是否擁有抑制拔除濁氣、或者改變體質的法門。
“若我所知無差,太華山煌羽之禍距今應是已過百年,太華觀初建、奠基不穩,觀中弟子既須鎮守煌羽封印,又要防範周邊觊觎山中清氣的妖物,想來當是分身乏術,而其創派祖師赤霞真人又長年雲游,此時前往,實非良機。”歐陽少恭仔細闡述,“而昆侖諸派,所長似乎與醫道無甚關系,天庸倒是講究‘尊清抑濁’的修煉之道,然其擅長的封印之法卻是針對強行侵體擾亂神思的外物,而非滲透骨血的濁氣絕症——時間緊迫,便先往要緊之處,此處回頭再行探訪亦可。”
“言之有理。”沈夜微微颔首,又道,“依師父之意,何為要緊之處?”
歐陽少恭斂眸,神色晦暗不明,便如此沉默片刻,方道,“中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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