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不識君(陸)
“呵呵,大祭司如此明白事理,不如放開我,你我好好談談,”自以為已處優勢,心魔狡詐地誘哄,“我想要的,大祭司定會很感興趣。”
不料沈夜危險地眯了眯眼,陡然又運功絞緊結界逼得那魔物嘶叫一聲,他迎着那團黑氣幾乎要具現的尖銳煞意,話音冷漠輕慢,“技不如人,只能使些陰險手段的卑鄙之物,有何資格與本座平起談判。”
“資格?”魔物诘問的尾音異常刺耳,緊随其後的果然又是外間人質苦不堪言的嚎叫,“看來大祭司,是決意不顧忌貴族民的安危了。”
“自是顧忌的,否則,又怎會容你說這些廢話。”沈夜不疾不徐地說,“但也僅此而已了,本座時間寶貴,你要麽快些提條件,要麽魚死網破、幹脆些殺了他,哪怕犧牲百人、千人,本座不信滅不了你。”
沈夜音色沉冷,一句話說的波瀾不驚,卻又莫名透出些滲人的戾氣,令人下意識毫不懷疑他宣言的真實性,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這不要命的回答,心魔一時間竟被震得啞口無言,硬生生愣了片刻,才扯着嗓子冷笑了幾聲,“真是個心狠手辣的瘋子。”
既然這魔物主動提出放了它,那便是一己之力無法抗衡,如此觀之并非不可消滅的強敵,倘若它有所求,便絕不會輕舉妄動,沈夜再次膽大包天地收緊了結界,“廢話少說。”
強烈的痛苦使那魔物沒頭蒼蠅似的大力撞擊着界壁,掙紮片刻之後難以忍受地喘息道,“大祭司……想要你們烈山部人的病症再無治愈之法,盡管繼續!”
……
由于争鬥發生在沉思之間內,具體情況除卻在場的幾位心腹并無外人知悉,最後公之于衆的真相便是廉貞破軍二位祭司協大祭司共同禦敵得勝,成功解救人質、護得城池平安。
被擒獲的心魔轉移至輪回之間密室,以魔氣熏染烈山部人,使其改變體質、不再懼怕濁氣的機密試驗,于大戰心魔翌日正式提上日程,主事者為歐陽少恭。
當真湊巧,重生之前名為厲初篁、身為青玉壇掌門那一世的時年,正對應上重生之後得以下界的這幾年,前世以人魂入藥之事被“心地善良”的下屬揭露、公之于衆,落得萬人唾棄的下場,此後為便于行事,少恭只低調地做到長老之位便罷,念及那些經歷,歐陽少恭本無意再與青玉壇扯上瓜葛,奈何衡山青玉壇為洞天福地、清氣濃郁,為了更好地協助沈夜尋到治愈濁氣絕症的法子,他不得不再度問鼎掌門,此番吸取教訓,聯合瞳調教出幾名聽話的肉傀儡代為管理,将整個青玉壇納為囊中之物。
這五年來,但凡歐陽少恭下界,身邊必有沈夜相陪,流月城中諸事繁多,少恭屢次看着沈夜連日連夜處理事務,着實難抑心中憐惜,然而想到奉勸沈夜別再跟随、他會露出怎樣的眼神和表情,便只好默默打消心中念頭,選擇自行調整下界安排,盡量減輕沈夜的負擔。
以魔氣熏染人身、改變體質之法,歐陽少恭數年以前便對沈夜提過,除卻治療烈山部人的絕症,魔物這種東西,也是少恭本人圖謀已久之物,如今竟真得以遇見,怎能不抓牢機會——往返于流月城與青玉壇之間的頻率,預計提升至每日例行,而日日陪同他下界,對于沈夜來說,定是不現實的。
其實,要讓沈夜隔着十萬八千裏也能知道歐陽少恭還活着、全然安好,既未遇到危險也未受到任何傷害,并非沒有別的辦法。
混沌之間,陳列蠱蟲标本的密室,歐陽少恭盯着面前那樽棺椁,正大光明地走起了神。
子母蠱特性之一,便是母蠱若死,子蠱亦活不長久便随之而去,流月城中的肉傀儡身上都種有子母蠱,其用意無非是為了便于監視,即是此蠱的第二個特性了。為傀儡種下母蠱之後,倘若将相應的子蠱種在另一宿主身上,那麽肉傀儡經歷的一切,宿主皆會巨細無遺地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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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母蠱蟲對人體并無危害,且這種方法歐陽少恭從最初與瞳相識相談便一清二楚,數年來将沈夜的勞碌與疲憊看在眼裏,卻至今尚未提及此法,的确是、心中仍存戒備。
若分別數年、再會之時舊人已有新人相伴,如此便罷,畢竟人間別久不成悲,然而前一刻還對你噓寒問暖倍加關懷,生離死別之時痛苦不堪撕心裂肺,時隔不久、你歷經萬般苦楚得以重逢滿心歡喜,對方卻因一夕之間容顏變換将你視為怪物避之不及,曾經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
過往紛雜的記憶難以自禁地被鮮血淋漓地重新挖開,歐陽少恭微微眯起狹長的鳳目,無法抑制地流露出尖銳的陰鸷,他薄唇緊緊抿直、之後深深吐息片刻,總算重新平靜下來。
從重生流月城至今,竟已有二十五年了,概因終日繁忙,才會覺得這幾十年不過彈指——渡魂換得的軀體老化很快,堪堪維持二十年左右已是極限,如此算來,千載之間,只有沈夜陪在他身邊最為長久,并自始至終待他如一。
種下子母蠱,無異于将自己完全交付給另一個人,是真真正正的從內到外毫無隐瞞。
或者歐陽少恭原來根本不必這樣做,沈夜自一開始便給了他不平等的權利、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也能徹徹底底将沈夜據為己有。
少恭輕輕嘆息一聲,而後微微挑了挑唇。
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想給沈夜一個公平,日久見人心,二十五年的陪伴來換他的交付,足夠了。
……
沉思之間的議事廳中,沈夜不出預料正在處理似乎永無止境的卷宗,敏銳地察覺到歐陽少恭的氣息時,幾十年如一日毫不懈怠地放下手中事務起身相迎,輕車熟路地握住少恭的手,問,“怎麽?”
“無事,”歐陽少恭拉着沈夜重新坐下,擡手理了理他額前垂下的碎發,溫聲道,“我只是想來看看阿夜,你公事繁多,繼續處理便好,不必在意我。”
不料沈夜卻蹙了蹙眉,再次站起來上前一步逼近少恭,一雙眼認認真真凝視着他,“我說過師父若要下界,無需顧及我是否繁忙。”
“如何能不顧及。”少恭無奈地嘆道,“阿夜将我當作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能看着你分身乏術不為所動?”
“我不是……”
沈夜遭遇誤解,眉心擰的更緊,歐陽少恭看在眼裏,下意識擡起手去輕緩撫平他眉間,“既已提起此事,我也正巧直說了,”順利将沈夜眉心的褶皺推開的手沿着臉廓向下游移,直至捧住他的雙頰,歐陽少恭就着這樣親昵的姿态道,“你我各種一對子母蠱,如何?”
看到沈夜怔住、眼裏緩緩湧起的情愫之時,歐陽少恭便知他已明白了其中意義,可是那些驚喜與感動卻并未随着瞳底的微光一起充盈,反而異常地被冰冷的嚴肅與莫名的失落取代。
将這出乎預料的反應看在眼裏,少恭唇邊柔軟的弧度稍斂了些,卻還未及詢問,手已經被對方覆上、接着陡然狠狠收緊,“我一直跟随師父,并非為了監視,”沈夜說,“生死蠱。”
生死蠱,顧名思義,效用即以命易命——歐陽少恭對上沈夜的眼睛,縱容他素來尖銳的眸光深深映進瞳底,怔了許久,才徹底意識到沈夜只言片語間、輕描淡寫地做了多重的承諾。
沉默片刻,他微微眯起眼,“阿夜莫要誤會,我自知你伴我左右,是為護我平安,卻不必如此輕賤自己性命。”
歐陽少恭語調平緩如素,溫潤的音色卻莫名偏冷了些,仿佛靜水深處埋着玄冰,表面上波瀾不驚,只可惜瞞得過旁人甚至他自己,卻騙不了最想騙的人。
“師父……在生氣?”
在聽到歐陽少恭以“輕賤”形容他的決意時的委屈與憤怒,便如此輕易地煙消雲散了,沈夜目不轉睛地看着少恭,唇畔輕勾露出一道淺笑,“是惱我輕看自己性命,還是覺得不甘心,思慮糾結許久才決定給我的禮物,我一句話便比過了?”
竟是将他的心思辨的一清二楚,前面那九成半着惱便罷,人之常情稍微有心都能猜得到,不想後面那半成氣餒也被沈夜看得通透。
歐陽少恭輕嘆一聲,此時對着道理都懂的沈夜,着實再氣不起來,“那些話以後不許再說,我只願你,活得長長久久。”
“我自然知道師父的心意,”沈夜微微垂眸、側過臉蹭了蹭少恭掌心,音色也随之溫軟下來,“這些年,你每次生氣幾乎都是因為我不惜命,可這世上,總有比性命更珍貴的事物。”
他頓了頓、複揚起眸,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瞳孔烏沉沉的,只印着歐陽少恭的影子,“師父于我來說,珍之若重,如何能以‘輕賤’形容。”言至此處,似是不願加重少恭的負擔,他又話鋒一轉、欲蓋彌彰地道,“何況,師父難道舍得,讓我輕易喪命?”
言下之意,即是顧忌到他的安危,歐陽少恭在外便不會劍走偏鋒,諸事行時皆以穩妥為先。
長久的沉默後,少恭唇邊漸漸浮上淺笑,然而那笑卻是十足的假相、分毫都未達眼底,凝視着沈夜狹長的鳳眸細細眯了眯——話雖如此,但無論如何仔細小心,最後替他去死的人都會是沈夜。
這樣被拼命挽留的感覺,就像是歐陽少恭已經是沈夜的全部了。
仿佛再無意多做掩飾,将瞳孔裏那些複雜的情緒完完整整暴露出來,少恭眸色深得要将人溺亡,他緩緩傾身、将唇貼在沈夜耳畔,嘆息般地說,“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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