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不歸客(壹)

事實卻是,謝衣并未遵守與沈夜的約定,翌日,他再次前往沉思之間,跪于沈夜座下進谏。

“師尊咬定結果乃當衆表決,又為何将真相瞞着普通族民,并威脅知情的高階祭司們‘一旦洩露,殺無赦’呢?莫非師尊也心知肚明,所謂的計劃,不過只是您的一己之私,而人性本善,倘若真相完全公之于衆,将無人支持、盡失民心?”

謝衣違約在先,又得寸進尺地出言違逆,場面無疑劍拔弩張,只見沈夜猝然站起來,身畔那卷木簡被帶到地上摔出一聲悶響時,手中寒光一掠、劍鋒已直指謝衣項上命門!

白刃喂足了靈力,微微翁動着發出令人齒酸的鳴響,劍氣尖銳難抑、硬生生在謝衣頸項上割出一道猩紅,可縱然如此,謝衣的眼神依舊黑白分明、清明凜正得未曾動搖,他不躲不避地仰首直視沈夜,理直氣壯的模樣,仿佛他才是此時真正居高臨下俯瞰之人。

審判般的目光竟令沈夜感到一絲狼狽,謝衣脖子上那一抹血色映入眼簾時,他突然脫力般地閉了閉眼,終是收劍背過身,深深吐息勉強壓下洶湧的殺意,音色低冷:“最後一次,滾,本座不計較你犯上之罪。”

“最後一次”這四個字,沈夜已不知是第幾次說了,一次次的讓步,最終造就謝衣此刻的不依不饒,“‘世間清濁善惡原本難以分清,然而殺戮無關之人只為滿足一己私欲,卻無疑是錯’——師尊曾如是教導弟子,師恩師德歷歷在目,弟子此生難忘,可惜師尊……似乎已經不記得了。”

謝衣心情迫切,字字句句說得铿锵有力、振聾發聩,吵得原本在裏間忙碌、旁聽得斷斷續續的歐陽少恭也停了手上的動作。

——昨日的互表心跡,以少恭無法等待百年、令沈夜盡快種下天地魂契結束,早晚之事,沈夜自不會拒絕,少恭便順理成章留在沈夜房內布置陣法。

他微微垂首,眸光晦暗不明,仔細回味起謝衣的說辭。

沈夜當着滄溟的面直言不諱此乃他的一己之私,言猶在耳,雖然早已明白沈夜不易,歐陽少恭卻是此時方才清晰體悟,沈夜從一開始便承認這一切皆是錯誤,具體甚至要追溯到那時心魔入城、狂妄自大地選擇将其囚禁,而非逐出流月抑或徹底滅殺。

少恭身形隐在牆側,将沈夜疏冷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他蒼白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無意理會謝衣的咄咄逼人,也不屑做出任何反駁與解釋——他是錯的,是以縱然謝衣違逆至此,也無法狠下殺手。

既是殺人,便要有被殺的覺悟,行十惡不赦之事,無須任何辯解開脫,該說的已說過,招人憎恨,那便讓他們更恨一些,倘若因此心中怨怼能有絲毫宣洩,也是極好之事。

沈夜自認大錯,無意脫罪,歐陽少恭卻是無此顧慮,他細細眯了眯狹長的丹鳳眼,輕挑唇角揚聲道,“人性本善?不如謝小公子這便去将真相公之于衆,看看他們究竟會如你所願,還是同室操戈、自相殘殺?”

少恭自裏間出來,徐徐行至謝衣身前,垂眸審視他立即蹙起的眉頭,便也知曉他并非不谙世事,說那些天真的話只不過是要挾沈夜的權宜之舉。

種種過錯導致心魔附上矩木,在此之後,若驅逐心魔,輕則殃及矩木,重則流月城崩毀,無異于自斷命脈;若與心魔合作,并将其中污穢如實公布——烈山部至今自恃神裔驕傲的人不在少數,久經困窘、求生心切,此類人數不足五成,也有三成,而感染魔氣行之有效是既定的事實,意見相左、理念相悖之時,極易爆發沖突,加之砺罂在側虎視眈眈,內亂凡起,必有滅族之禍。

未能趁早剿滅心魔,沈夜萬死不辭其咎,可事已至此,左右都是殺自己人,不是強行鎮壓對立者,便是根基分崩離析、同胞自相殘殺,選擇欺騙、将事情說得百利無害、欲蓋彌彰安定民心是損失最小的選擇,除此之外的任何舉動皆有引發重大事端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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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的沉默裏,謝衣的臉色愈發難看,他頓了頓,音色低啞:“萬惡之源,不過是無法徹底驅逐心魔,可是,以師尊與師祖之能,抵擋心魔三年五載絕非難事,待弟子找到斬殺心魔之法——”

仿佛聽到極有趣的事,歐陽少恭口吻輕快帶笑,“那麽,若無目下與心魔的交易,閣下準備如何前往下界,實現你遠大的抱負?”

“……”謝衣顯然不甘敗陣于此,他微微一梗,便繼續固執己見,“堅持下去,定會尋到兩全之法!”

“哦?”歐陽少恭又貼近些許,仔細地壓低了聲音,“望閣下體諒,流月城不過只剩百年,若是百年之後也找不到呢?況且,即便是神,也對魔族知之甚少,閣下又如何保證砺罂盡在掌握?它若有心,如何能防得住?當初若非閣下掉以輕心,何有今日窘境?”

少恭自覺已将別無選擇論述得有理有據,奈何已經歷過心魔算計、本該啞口無言的謝衣卻苦笑道,“罪大惡極,萬死難償,可是,若二位有心,又如何防不住?”

“……”

言至此處,已沒有繼續對話的必要了。

歐陽少恭無語地頓了頓,失笑地看向沈夜。

公平交易,從來都是兩方角力的結果,假如一方弱勢,所謂公平便是強者單方的施舍,随時皆能收回,而如今砺罂依附矩木,無疑處于強勢地位,目前的形勢,多少也幸得心魔施舍。

心如匪石,不可轉也,歐陽少恭如此,沈夜如此,他的徒弟理應如此。可真正的症結所在并非單純的道不同不相為謀,而是恰好心魔以烈山部及下界人性命威脅沈夜的此時此刻,謝衣并無拯救流月城之法、亦無除去心魔之法。且他也無法肯定地承諾短短一百年能找到一線希望、可令沈夜安心放手與心魔一搏。

單以利益論,這些時日謝衣忙着與沈夜對峙,既耽誤了流月城中偃甲爐的建造進度、擾亂沈夜使他分神于政務,又因熏染魔氣尚未完成無法自行下界尋找出路、抑或造福他心心念念的下界百姓,也許唯一有利的,是他做了他自己喜歡的事、無愧于心。

陰差陽錯得如此之巧,仿佛冥冥之中有只無形的推手将沈夜送往絕路深淵,而太子長琴,注定寡親緣情緣——

歐陽少恭忽然加深唇畔弧度,他微微垂首,細碎的發絲散下些許,在蒼白的頰側投落陰翳,那雙毫無笑意、黢暗無光的眼睛便埋在這黑與白之間,使他顯得異常陰鸷。

沈夜立即察覺了不對,他擔心地上前一步,整個身體都轉向歐陽少恭将他牢牢護住,蹙眉道,“師父?”

此情此景,皆因謝衣而起,連日積沉的不耐在牽涉到歐陽少恭時終于悉數爆發,沈夜陡然振袖、已強制施術将欲言又止的謝衣傳出沉思之間。

而後,他傾身過去抱住歐陽少恭,須臾突然低低笑了一聲,嘴唇貼在少恭耳廓親昵地蹭了蹭,一句話說得沒頭沒尾,尾音也帶着莫名其妙的釋然輕嘆,“可我卻很高興。”

舍不得離開他,舍不得他死,也舍不得殺了他、将他變為焦冥,因為他尚有未竟之念,且世間萬般美好,尚未共赴盡閱山河風光之約,帶着遺憾死去是多麽痛苦的事——最初沈夜對歐陽少恭全心全意,卻從未想過能獲得這般回報、将這潭深流靜水變得如此患得患失、陰晴不定。

沈夜靜靜抱着歐陽少恭,攬在背後的那只手不厭其煩地輕輕拍撫,耐心等到少恭完全平靜,才松開懷抱,轉而捧住他的臉。

呼吸相聞的對視間,沈夜唇畔一直含着薄暖的笑意,片刻後他稍稍揚起臉,親親少恭的雙眸。

“不是說好了,生死不離。”

仿佛是為證實這句誓言,下一刻,溫柔的吻已輾轉而下、珍之若重地印在歐陽少恭唇角。

……

謝衣終于被完全排除在整個計劃之外。

雖然從他反對沈夜伊始便已不再受用,但這一次沈夜完全不再見他,神殿之中部分機要場所已禁止他進入,并差人晝夜監視他。

沈夜給了諸位高階祭司們足夠長久的時間,令他們仔細考量抉擇,這并非什麽清白幹淨的計劃,真相如此污濁肮髒,公之于衆足以撼搖根基,想要得到協力,其中定然不可避免威逼利誘及毀其餘生的鐵血政策,以嚴格限制機密洩露,大多高階祭司們都迫于沈夜威壓選擇服從,可總有幾個耿直的異類寧死不從,是以遭到這無異于軟禁的待遇的,并非只謝衣一人。

沈夜甫剛刻下魂契,正值虛弱之際,便趁此機會稍作休息,許久未曾合眼導致真正想睡時頭痛欲裂,一時半會兒又難以入睡,歐陽少恭為他撫琴許久,他才勉強陷入淺眠,琴音一歇卻又蹙起眉、一副魇住的模樣,少恭無奈只得将他抱在懷中,這才終于消停。

可惜沒過多久便又有人來報,謝衣行蹤有異。

沉思之間議事廳內,沈夜坐在主位上,身形有些佝偻,被強制吵醒使他無法立刻掩飾渾身的疲憊,他微微垂眸閉眼,一只胳膊撐在扶手上支住身體,另一只手抵在額際壓了會兒,方有餘力側目看向座下來報的祭司,“你說,他趁你不備,暗中接洽違逆諸人?他都見了哪些人?”

“禀尊上,”那位祭司恭敬地行了一禮,“前些時日一起被尊上革職軟禁的幾位,還有……廉貞大人。”

此事似乎早在預料之中,沈夜面上毫無波瀾,能夠洩露他此刻真正心緒的,大概只有那長了半秒的沉默,“哦?倒是有趣。”言畢,他甚至應聲勾了勾唇角,“本座已知曉,辛苦你了,繼續監視他,如常便可,切勿打草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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