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愛別離(壹)

仔細想來,歐陽少恭鮮有真正畏懼之事。

他醫術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想救便救得徹徹底底,一身修為千年積澱高深莫測,想殺便也殺的随心随意,他從來不在乎無關之人的死活,即使贊同了沈夜的代價論,将此前經歷的千難萬險、慘痛之事,定義為是他殺孽諸多的代價、人之常情的等價交換,也無法勾起他絲毫懼意,即便肆意妄為、随意處置他人的性命魂魄被百裏屠蘇評價為“與所憎恨的天命有何不同”,也不能動搖他頑固的執意。

倘若能竟畢生所願,變為自己最痛恨的模樣又如何不可——其心不悔、其心不改,最多不過魂飛魄散,既然選擇與天道相争,從一開始眼中便不會存在旁的事物。

那時他為渡魂獨自離開蓬萊,并未将巽芳帶在身邊,歸根究底,不過是對自身真實暴露的在意程度,多過對離別的恐懼,而将所有他看得上眼的人取其性命、制為俨如死物的焦冥,也是執意為實現自己反抗天道的私欲,大過那些人的喜樂苦悲。

此前千年輾轉,不乏在意之人,可随着光陰流逝,天長日久、行事總免不了染上些私願,不敢奢求更多,卻也心有餘悸、很難再全心投入一段緣分,往後竟無一能勝過與天相争的執念。

是以眼下,這些久未謀面異常波動的情緒,着實令歐陽少恭感到十分新鮮。

他身形隐在牆側,以幔帳為掩,目不轉睛地凝視前方的沈夜——

沉思之間的殿堂此刻終于不再顯得那麽空寂了,沈夜座前跪了一地高階祭司,正聽他宣布謝衣的罪名。

此事不同于心魔,多少雙眼睛看着謝衣,沈夜根本無法為其遮掩,規則既定,謝衣違反得堂而皇之,不降重罪,不能服衆。

“承蒙外界使者相助,幾位祭司病情迅速好轉,已能承受濁氣前往下界,我烈山部存續大計即刻步入正軌,然破軍祭司為成就個人意願,屢次出手相阻、犯上忤逆,至今私自破界、叛逃下界,”沈夜音色低緩,無悲無喜,可正是這樣死水般的波瀾不起對照他同謝衣親密的師徒關系,更令人無端感受到空洞的冷意,“罪同天玑、開陽、天同,此令貪狼祭司風琊前去下界捉拿逆臣謝衣,歸案之後廢其席冊,滅其三族,其同姓宗族百年內不得踏入神殿,有無異議?”

天玑、開陽、天同此三人不支持與心魔合作在次,罪大惡極乃于祭典之上當衆謀殺紫微祭司,在場諸人雖皆聽聞謝衣與沈夜大打出手的流言,卻并無一人親眼所見,無憑無據不得妄議,待擒住謝衣本人後審問定罪再行處罰的先後順序無可非議,除此之外,沈夜特意派遣最與謝衣不和的風琊全權負責此事,便也免了包庇之患,魔氣熏染已見成效,砺罂正等着沈夜給它的首次回報,高階祭司們事務繁多,異議謝衣之罪還是交給有閑心的人去做。

衆人散去,只有華月與瞳留了下來,昨日傍晚事發之後,沈夜只通知他們二人封鎖流言、嚴密監視與謝衣相熟的幾人動向,從始至終未曾出言責怪,仿佛根本不知道是他們所為,此時也只輕描淡寫地例行詢問,“可有異常?”

“謝衣知趣,并未詳細告訴他的近侍逃亡之計,只令他們盡量申請離開神殿,”瞳說,“那幾人,已被屬下截住。”

這無疑是在宣判死刑的言辭,果然令華月錯愕地微微瞠目,“你——”

“甚好,便交由你處置,”一言定了幾人生死,話音落下,沈夜又看向華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并承擔其後一切代價,這個道理,看來瞳比你更明白。”

雖未言明,也只是為了緊要關頭不過多節外生枝,終歸仍是有了罅隙與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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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月已說不出話來,眼中盡是難以置信、像看陌生人一般打量沈夜,而後終于無法忍受他的不為所動,竟連禮數都不顧、轉身便走。

瞳也順勢告退,沉思之間重新空寂下來,沈夜毫無動容地在椅子上坐下,直到手中拿了卷宗、借着垂首去看掩去正臉時,眉宇之間才露出一絲疲倦。

短短一日又殺了這麽多人,可若不殺他們,過些時日便将殺更多的人,或者計劃敗露、整個烈山部覆滅——衆口悠悠之駭,着實不敢再行體會,只求他們的死亡、真的值得,只願他們的靈魂能早入輪回,來世生為下界之人,生生世世無病無痛、平靜安寧。

……

歐陽少恭便靜靜将這一切盡收眼裏。

每當意識到沈夜的性命不止為他一人所有,更屬于整個烈山部時,歐陽少恭都難以抑制地感到焦躁——此次亦不例外。

伏羲的天命詛咒般回響在少恭耳畔,想要讓沈夜放棄一切、只看着他想着他、永永遠遠陪在他身邊的偏執惡念蠶食鯨吞着理智,可只要想到沈夜心心念念的願望終将無法實現、他會有多失望多難過,綿密的痛楚便自心底滋生、随着血脈鼓動逐漸蔓延至四肢百骸,直至對沈夜的難過與恐懼感同身受、全然取代那些獨占的私欲。

不知不覺,已變得如此偏愛沈夜。

這份深沉刻骨的珍視,使歐陽少恭開始畏懼許多事物。

未能擁有足夠強橫的力量,将沈夜護得周全、毫發無損,害怕天命終将難違,害怕沈夜心願未竟難過失落,甚至害怕逆天而行的代價殃及沈夜——砺罂的承諾已經兌現,近日它正迫不及待地催促沈夜履行約定、向下界投放矩木枝供他吸食七情,倘若此戒一開,沈夜的性命便正式作為與下界人交換的籌碼,非死即傷、将再無轉圜餘地。

那樣的場面,只是想到便覺得膽顫心驚。

少恭自裏間出來緩步行至沈夜面前,拿走他手中礙事的卷宗,終于如願以償地看到那雙眼睛裏只印上他一個人的影子。

“師父?”無論多忙多亂,沈夜皆首先以少恭為大,這些年來一成不變,他音色輕暖低柔,全無被打斷公務的不悅,“抱歉,我有些忙,一時忘記師父還在這裏。”

歐陽少恭一直看着沈夜,這樣的凝視已經持續了很久很久,可他卻覺得無論如何都看不夠般,看着看着連說話都忘記,過了片刻才回過神,緩聲回道,“阿夜何錯之有。”

近日來歐陽少恭反常之時,沈夜已有些見怪不怪,哄起來也逐漸得心應手,他執起少恭垂在身側的雙手,垂下頭親昵地親了親他的手心,才複揚起臉看着少恭,微微笑道,“師父是覺得悶了,我們出去散散步?”

溫涼的吐息撓過手心帶起細碎的癢意,歐陽少恭不禁縮了縮手掌、而後順勢抽回了手,轉而覆上沈夜面容,沿着他冷峻的輪廓一點一點描摹,仿佛對待愛不釋手的珍寶,舉手投足間皆是眷戀的疼惜,他并未回應沈夜的建議,而是先問,“何時開始投放矩木枝?”

“已定于明日,”沈夜答,又耐心詢問,“師父可有見解?”

少恭搖了搖頭,“明日行事,砺罂早已等得急了,現在出去散步,它免不了要跟一路,着實難承此番盛情。”他說着調笑之辭,一對鳳目此時也随着微微彎起,“只想好好抱着阿夜。”

狹長的眼睑将眸底的暗光壓碎,瞳孔宛如一渥溫醇美玉,直看得沈夜欲罷不能地沉陷進去,完全無法抗拒地牽住少恭遞過的手。

二人攜手進了裏間,晨祭甫剛結束不久,天色算早,晨光尚未驅散流月城中彌漫的薄霧,沈夜卻已擅自渎職地躺上床榻、被歐陽少恭抱在懷裏,少恭一手圈住他腰際,一手攬着他的背、将他的臉壓在自己胸前,霸道而執拗地意圖使兩人之間再無任何間隙——

這盡興宣洩般不管不顧的舉動,終于令沈夜敏銳地察覺到不同尋常的異樣,正待反應,便聽歐陽少恭道,“若我決意離開阿夜,将會如何?”

懷中的軀體明顯一怔,下一刻沈夜便已掙脫束縛,轉而覆在少恭上方、将他整個人籠在身下,居高臨下地審視,“我給過師父選擇的機會,是師父親自放棄,”沈夜深深看進歐陽少恭瞳底,意圖自其中尋找表露他真實心跡的蛛絲馬跡,“如今反悔,只好不惜代價,強行留人。”

沈夜聲音低緩沉冷,竟失态地帶上了平素發號施令的不容置喙,歐陽少恭一聽,便知他已猜出端倪。

第一次感到這樣的心心相印着實有些麻煩,少恭一邊擡手再次覆上沈夜腰背,他整個人繃得緊緊得,僵硬得仿佛一節沉木,試圖如五指山般壓牢歐陽少恭、好讓他哪裏也不許去。

少恭便輕嘆一聲,手掌順着他的脊背緩慢安撫,耐心待到沈夜稍有放松,終于擡手壓下他的頸項,吻在他唇上。

再也不是溫潤柔和、相敬如賓的輕淺啄吻,少恭握着沈夜臉頰、強行捏開他閉合的颌骨,舌便躁動地頂入齒列、霸道地梭巡過口腔柔軟的內壁,并順勢将藥粒推入他喉頭——

沈夜驀地瞠大雙目,下一瞬陡然推開歐陽少恭,入喉即化的特制藥丸卻已無法逼出,藥效之快幾乎即刻便令他頭暈目眩、視線變得模糊不清,他勉強運功試圖抵禦藥性,又如何能敵得過歐陽少恭刻意的設計。

少恭好整以暇地站在床邊,垂眸淡然看着沈夜絕望地掙紮,他渾身無力地伏在榻上,只憑強悍的意志力拼命将僅剩的力量聚集在抓住少恭衣角的那只手上,竟硬生生在布料上攥出了褶皺,令歐陽少恭也不禁感慨,“阿夜果真令我吃驚,看來此舉的确無誤,倘若計劃途中為你所阻,我也并無信心能攔得住你。”

而後他擡手,握住那只猶自強撐着意欲挽留他的手,一點一點将其完全剝離。

束縛既除,歐陽少恭便轉過身向外行去,可惜方行了兩步,只聽身後撲通一聲鈍響,突兀得使他步履一錯,便在這一剎那的猶豫間,衣袍下擺又被不依不饒地扯住。

精疲力竭的顫抖沿着布料向上傳去,抖得人心都碎了,歐陽少恭強自閉目吐息,忍了又忍終是未能忍住回眸,對上沈夜通紅的雙眼——他莊重的祭袍散亂地鋪在地上,束好的發也被蹭開、草雜得貼在頰側,狼狽的模樣,令少恭回想起塵封已久的記憶。

多年之前沈夜自矩木之中生還,也是這副模樣盼着他、等他将他抱在懷中,而想到那時沈夜有多疼,痛楚便一瞬間變得格外清晰,歐陽少恭終于不堪忍受,傾身将沈夜擁起。

他垂首将唇貼在沈夜耳畔,親昵的姿态仿佛耳鬓厮磨,“我已決意全力一搏,”他一邊聚起靈力為沈夜催動藥效,聲音輕得宛如情人間的呢喃,“無論如何,你我之間仍有生死蠱相連,若我失敗,則共死,我魂魄散盡,而你恨也好、怨也罷,輪回轉生皆不許忘懷于我。”

他稍作停頓、長睫低垂,勉強斂盡那些孤注一擲的、尖銳乖戾的瘋狂。

“若我成功,則百年之後,長相厮守,與你看盡天下浩大、山河風光。”

沈夜終于無力地沉沉睡去。

歐陽少恭将他輕輕放在榻上,最後俯身親吻他緊閉的眼、溫聲喚他的名字,“阿夜,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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