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那日過後,初四便下了場大雪,天兒冷珊瑚懶着個身子,加上年初三那事兒,珊瑚總怕翠蘭和二叔還會再找上門來,便哪兒都沒去,只窩在家裏暖炕上,和珊瑚娘打打毛線啥的。珍珠只說了不舒服,每日也在房裏少出門,珊瑚知她想什麽,也不去管她,只是每日吃喝睡覺的,也不願意同她多說話。雙福娘每日都會過來坐坐,同珊瑚娘家長裏短地說說話啥的,日子過得閑适,跟往常也沒啥差別,珊瑚心中暗喜,只沒想到那劉寡婦竟有這樣的能耐。

“今年這雪下得大,開春了谷子肯定能長得好!”雙福娘看着外頭還不斷的雪,“都下了三四天了,我看這架勢,也不容易停下。”

珊瑚娘點頭,道:“今年收成要能好點兒,天暖和了呆子也多打些東西回來,就能把拖着你家的那十擔谷子給還了。”

雙福娘見她又開始提這茬,有些不耐道:“又提這個!都說了沒事兒,我家這還夠吃,放哪兒也是放着,咱這老姐妹兒的,珊瑚又跟我閨女兒似的,我還能怕你賴我不成?你這都瞎操的什麽心吶!”

珊瑚娘有些不好意思,無奈地搖頭笑了起來。去年冬天雙福娶了媳婦兒,聘禮請客花了多少珊瑚娘不清楚,但年底收了多少谷子吃了多少又花了多少,減減算算還是大致能知道的。雙福娘勒着自己褲腰帶幫了自己,這樣的情分,哪裏是這樣一個遠方姐妹就能說得明白的。只是雙福娘這人事事分明,她認定了的多說也無用,珊瑚娘便也不再多說,只低着頭接着打起毛衣來。

“我記得救呆子那會兒,你家的筏子說是也給打沒了?”雙福娘忽然問起這個來。

珊瑚娘點了點頭,道:“連網都給劃拉破了,半根線都沒留,全給祭海了。”

“那開了春可不還得再去做條新的?百會他大伯可從年前就做不動活兒了,這會子要做船,還不得上老溜子家去?”雙福娘說着,眉頭一皺,幫珊瑚娘挂着毛線的肥手有些粗糙,勾了絲毛線出來。

珊瑚才從外頭進來,見着毛線上的絨毛挂在雙福娘手上的倒皮拿不下來,幫她捋了捋,也坐上了炕,聽着她倆說話。

“我聽小寶兒娘說了,說是他的身子越不好了,撐着也不是回事兒,他兒子在縣衙裏當差着,說是要把他接到城裏住去。”珊瑚娘頓了頓,又道:“這可咋辦啊?”

珊瑚低着頭,一直沒說啥,幫着雙福娘接過手裏繞了厚厚一圈的毛線,理了一下。

雙福娘拍了拍被毛線落了一身的絨毛,對着珊瑚娘道:“老溜子可是翠蘭的娘家老表……”說道這個雙福娘倒是想起件事兒來,伸手按了按珊瑚娘的手,道:“你知不知道,最近外頭傳了件事兒?”

珊瑚娘從過了年就在屋裏打毛線了,從來也少出去,況且初三那天跟翠蘭打架,臉上還一大片烏青,她也不好出門去給人笑話,自然是什麽也不知道的,唯有隔壁劉寡婦偶爾過來繞幾句舌頭,這兩天也沒聽她說有啥事兒啊。

雙福娘見她搖頭,接着道:“你不出門,不知道也是了,只是我就問你一句……”雙福娘忽然看了眼珊瑚,頓了頓,見她仔細着手裏的線,靠近了珊瑚娘的耳朵邊悄悄地說了幾句。

“啥?”珊瑚娘忽的一個激靈,叫了出來。

雙福娘趕緊伸手捂了捂她的嘴,一擺手要她別亂說,壓了壓聲音道:“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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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雙福娘一臉的探究,珊瑚娘皺了皺眉,側臉看珊瑚正看着她倆,轉頭對着雙福娘眨了眨眼示意了一下,雙福娘還是無知無覺的樣子,珊瑚娘只好嘆了口氣,簡單地點了點頭。

借着做飯的由頭,珊瑚也不在屋裏呆着了,進廚房走了一圈,覺着做飯還早了些,便又往院兒裏走了出來。在院兒裏晃了一圈,落雪不大,但是腳下融融的雪凍人得很。

雙福娘說的事,珊瑚不用猜也知道。前兒綠翠到雙福家串門兒,也過來看了她一下,拉着她悄悄着說了好多,左拐右拐地問她說那時候老洪家地那麽多,咋的珊瑚家就沒得多少。珊瑚見她問這個也不意外,只說着分家那時候自己還小,也沒人告訴,便是這麽着了。綠翠一臉的欲言又止,珊瑚心裏更是确定了幾分,翠蘭這臭名算是遠揚了。

怪不得都這些天了,還半點動靜沒有。二叔說是老實,可要誰碰着他的東西,那可也是六親不認的主兒,這回呆子都給他媳婦兒的腳穿了這麽大個窟窿,他也沒半點回應的,想必是有原因;而那翠蘭也不是省事兒的料,前些年珊瑚奶奶還在,只是少給了她點兒吃的,她可是哭爹喊娘,還叫了大幫娘家哥哥弟弟的來給撐腰,氣得珊瑚奶奶老淚直抹,那這回,就這麽甘心情願被人欺負了去?

這回的事兒,說是沒半點兒打算,那倒也不是的。從年三十兒吃了虧,珊瑚想,照着翠蘭那性子,是怎的也不肯善罷甘休的,本以為會等過了大年才來鬧事兒,卻不想她竟這樣沉不住氣。那天的第一個巴掌,珊瑚是自己不躲放着給她打的,從進院兒門之前就看到劉寡婦探頭探腦地跟在她身後進來了,索性就演出戲給她看,照着劉寡婦那人,這事兒指定沒幾日就人盡皆知。嬸娘打大姑娘,這也算是沒了名聲的事兒了。只是珊瑚娘說的那事兒,珊瑚卻是萬萬想不到的,而翠蘭後來暴怒,呆子會回來救自己還射了翠蘭那麽大一窟窿,那也是完全不在控制的,可是珊瑚卻反倒是安了心,量她臉皮再是厚,也不敢将這事兒再多提起來。

而看看之前綠翠的樣子,那劉寡婦,本事還真挺大。

珊瑚家就兩間屋子,充其量就算兩間半。自己和珍珠住了一間,大屋是爹娘帶着鐵樹住着的,剩下的那半間,就是院子裏簡單搭起來給呆子住的那間,這時候雙福娘還跟珊瑚娘說着話,大屋是進不去了,珍珠又在自己屋裏呆着,進去了也是大眼瞪小眼,還不如不去;雙福家的話…這會子該是兩口子熱乎着的時候,自己一個外人進去了,杵在那兒也沒意思……這麽算了一圈,珊瑚還真沒啥地兒能去。

雪不停,依舊簌簌地下着,珊瑚站在廚房門口跺着腳,竈臺燃着她也不敢靠近。從上回被竈火燒着之後倒是還試了兩回,但實在是怕極,每回看到那火熊熊燃燒,眼前便出現前世自己彌留人世的最後一幕。心驚肉跳還是一說,左邊大腿上那火燒般的灼痛感嗜心撕肺得讓人難以忍受,每每靠近一次,都得在床上躺個一兩日才能緩過氣來。珊瑚娘見她這樣,心疼得也不敢再要她燒火了,煮煮菜做做飯還是可以的。珊瑚伸手,透過穿得厚實的老棉褲,心中依舊疑惑不解,明明腿上沒傷沒疤的,也不知怎的會這樣痛。

正想着,三面無壁的廚房掃過一陣風來,夾着雪花貼落在珊瑚的頸邊。雪花輕薄,一遇着溫熱便融了下來,雪水就這麽順着後脊梁往下滑了去,珊瑚打了個冷戰,鼻子一酸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大噴嚏。

“阿嚏——”揉揉鼻子,吸了吸,又打了個冷戰。

“冷了就進屋裏去,怎的在這裏吹風?”身後傳來聲響,珊瑚縮了縮脖子回了頭,呆子正站在他的棚屋門口,身上幹幹的,肩頭也沒見雪花。

珊瑚擡頭看了看天,啥話沒說地走了過去,門被呆子占着就剩條縫,珊瑚用肩頭擠了擠他,示意他讓開。呆子低頭看了她一眼,往門外讓了讓身子,讓珊瑚進了門。

“你這屋裏還挺暖和。”珊瑚一進屋便又打了個寒戰,這屋裏比起外頭,确實是暖和多了。

呆子看了她一眼,屋裏也沒地方坐,珊瑚倒是自在,直接往他那板鋪上一坐便算是定了位子。

屋裏簡陋,什麽都沒有,空蕩蕩的牆上就挂着那把弓和呆子用豬皮做的一個箭兜子,裏頭還裝着幾只木身鐵頭的箭。床鋪上簡單的被褥被疊得整整齊齊的,床鋪上還倒扣着只舊木盆,上頭鋪着張寫了一半的紙張。

珊瑚饒有興致地往床鋪中間蹭了過去,伸長了脖子看着那張紙,問道:“你在練字啊?”

這幾天呆子都沒上山,整日都在屋裏坐着,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原是在練字。其實不用說珊瑚也知道,許是怕翠蘭又要鬧出什麽幺蛾子,呆子這是護着自己家呢。只是既然他不說出口,那自己也沒必要提,珊瑚這麽想着,這兩日也沒提到要上山的事,反正家裏吃的東西還有,也就打着哈哈随意掰扯了。

“嗯。”呆子應了一聲,繞過珊瑚走到窗邊也坐了下來。

珊瑚還是僵着脖子看着那紙張,呆子皺了皺眉,将紙張遞了過去,珊瑚沒料到他會拿給自己,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接過紙張的手有些微抖。

看人寫字,也不是沒有。前世在杜家,每每杜俊笙看書練字,她都要同大丫頭似的跟在身旁伺候着研磨喝茶吃糕點,偶爾崔春英進了書房,便說有話要同杜俊笙說,直接将自己趕了出來,關門關窗地一說就是大半天。杜俊笙不讓珊瑚碰着他的一丁半點東西,只說她手粗腳粗的,可別碰壞了他的那些個文雅物。珊瑚便也不敢亂動,便是連他練字時寫出來的廢紙,也找了個長相俊秀的小丫頭來專門收拾,因此珊瑚一見着帶字兒的東西,總有種望塵莫及的敬仰。

拿着手上蒼勁有力的行楷,珊瑚還是看不懂寫得是些什麽,可是珊瑚卻看懂了,原不是這物什高雅,而是自己在那人心中卑微,卑微到連練字用的廢紙都比不上。

“你教我識字罷?”不是要求,是請求。

呆子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雖說呆子依然是面無表情,可珊瑚此時心中雀躍,覺着眼前的呆子看着可愛了萬分,如果說之前看他相貌堂堂可卻過于冷酷,那現在瞧着,怎的都有些雪融枝頭抽新芽的溫暖了。

珊瑚拿起一旁靠在缺了個口子的土瓷碟上的筆,學着那時候杜俊笙的樣子沾了沾稀稠均勻的墨汁,對着那已經寫了一半的紙上便要下手。

“等等——”呆子伸手一把抓住珊瑚的手腕,“換張紙罷。”

說罷從倒扣着的木盆下又取了張紙出來,放在珊瑚面前。

珊瑚左手輕輕捂住右手有些晃神,剛才呆子手上的餘溫,熱熱的還在,珊瑚忽然心裏有些微漾,只是下一個瞬間便覺得自己有些好笑,這可是呆子!搓了搓手腕,也不管其他,抓着筆照着前面那張紙上的字照貓畫虎了起來。

呆子看她手拿筆姿勢奇怪,也不去管她了,左手扣住右手,手指在掌心摩挲了一陣,剛才的觸感,實在有些涼。方才她從大屋出來的時候便聽到響動了,從窗縫看出去,見她一人在雪裏有些發愣,站了許久也不見她進屋,本不想理會她的,可方才忽然想到的一些東西卻因為心中不靜,筆下也頓住了。

此時她正坐在對面,照着方才的那張紙,歪七扭八地寫下了“戴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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