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過完初一過十五,許是糟心事兒折騰的,日子過得倒是快得很,眨眼便到了十五。

紅串兒又是包餃子又是做元宵的,心靈手巧得很,雙福娘也樂得跟鄰裏四處炫耀自家娶了個好兒媳,雖說是大白菜餡兒裏頭也沒啥大料,但還是端了大盆兒給幾個關系好的鄰居送了去,大家夥兒家裏也都做着,不緊巴着她這麽點兒,只是既然拿都拿來了,也都誇了幾句便收了下來。只有劉寡婦家的小寶兒咬了一口,張口便是“好辣啊!”

雙福家院兒裏種了幾棵辣椒,随吃随摘的,沒吃完的便被雙福娘拿去曬了剁了炒了去,存着到冬天裏用。紅串兒娘家人都愛吃辣,這時候見着婆家辣椒又多又好的,自然是不願意放過,能多放點兒就多放點兒,吃得雙福一家爽口是爽口了,就是連雙福娘這麽大把年紀了,過個年還在鼻子上點了個紅燈,看着倒是喜慶。

珊瑚家年前買的米面也都吃得快見底了,炖了大鍋骨頭湯,從院裏種的蘿蔔地裏拔了倆白淨胖乎的,咕咚咕咚地炖了一下午,晚上拿了餅子往裏一泡,雖是有些不倫不類也算是齊活兒了。摳了缸底剩下不多的糯米粉捏了幾個素湯圓,一家六口人一人兩個都不夠分的。只是吃個意頭,一人一個也就算福滿財滿了。

從初三到十五,小半個月過去了,二叔竟一次也沒來找過,珊瑚只當他理虧不敢尋上門來,誰知道下午出門遇到裏長家那口子,說是早幾天見着二叔讓他來珊瑚家說戶籍本子已經從縣衙拿回來的事兒,只是都不見珊瑚爹帶呆子來記上。末了還睜大眼睛神神秘秘地靠在珊瑚耳邊道:“我也是這兩天才聽到你家跟你二叔的事兒的,早知道我也不找他說事兒了……我說咋最近沒見着翠蘭出來晃悠找事兒,還見天兒地瞧着你二叔臉上一個印子一個抓痕的……外頭都傳着你二嬸兒和你爺爺……”

見珊瑚臉色微變,李氏伸手在自己臉前揮了揮,直道自己是老糊塗了,跟個孩子問啥。

鄉裏人吃飯早,一家人吃完收拾停當天還沒全黑下來,珊瑚爹帶了呆子就往裏長家去了,說是那戶籍本子從縣衙拿回來了,給讓去記個名兒。

珊瑚坐在大屋炕上幫珊瑚娘捋毛線,坐了半晌也沒見鐵樹回來,珊瑚見手裏的線也捋得差不多了,伸手把捋好的線架在炕上的小桌上,想去瞧瞧鐵樹在沒在雙福家。

院門半掩着,珊瑚剛走近,就聽到外頭熱乎的寒暄,一個是隔壁的劉寡婦,另一個聲音珊瑚倒是沒聽出來。珊瑚開了門往外走,見劉寡婦正在自家門前的柳樹下,跟個女人聊得正歡。見珊瑚出門來,劉寡婦倒是熱情未減地叫了珊瑚一聲。珊瑚笑着叫了聲嬸子,眼睛往旁邊的女人一瞟,桃紅的罩衫帶穗的簪,一張臉上粉粉的胭脂和塗得紅豔的唇,乍一看還挺像廟會上的彩泥人,跟一旁衣着樸素的劉寡婦相比,這可就更出挑了。

那女人見着珊瑚倒是跟沒見着人似的,只是對着珊瑚那一瞟透了些鄙夷和輕視卻是忽略不掉的。珊瑚眉頭輕輕一蹙,便也不去理會,直往雙福家走了去。

珊瑚進屋時,鐵樹正跟雙財倆人玩得滾成一團,雙福娘本在一旁看着他倆鬧,見着珊瑚來了,直道:“我正跟鐵樹說着呢,這要是個大姑娘,那往後就嫁給我家雙財得了!”

珊瑚見那玩得滿臉通紅頭冒細汗的小子,禁不住笑着搖了搖頭,跟雙福娘說了兩句便帶鐵樹回家了。鐵樹淘得,一出大屋的門就往兩家中間隔着的那塊破了個洞的籬笆鑽,一鑽就到了自家院裏去了。珊瑚也不管他,總不能自己這麽大個人也跟着鐵樹鑽狗洞吧?

才走到門邊,便聽得劉寡婦壓着細嗓厭棄十足地念叨:“成天穿成這幅德行,丈夫又不在家的,誰知道幹的啥勾當,哼,去了那麽多年了,不定早就跟我一樣了!”

珊瑚透了門縫往外瞧,劉寡婦正對着巷口一扭一扭地走遠的桃紅身影嗤之以鼻,說完又極不屑地哼了一聲,拐進自己院裏去了。

天兒漸漸暖和了起來,二月的時候,門前枯了一冬的柳樹光禿禿的枝幹上也冒出了嫩黃嫩黃的新芽,遠遠瞧着還挺像粘了軟乎乎的毛剌剌的蟲子。

吃了早飯,珊瑚爹帶着呆子扛着鋤頭就往自家地頭去了。去田間的小道上有幾株梨花開得爛漫,正是到了除草保墒的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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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爹蹲下,伸手拈了點隴邊的土,不粘不沾,濕度剛好,年初的大雪和最近吹得宜人的春風,為今年的起了個好頭。

第一天沒啥大活兒,珊瑚爹先是看看水渠,又是挑挑落在隴上的石頭樹枝。年頭雪大,融雪的時候連泥帶土的,把上頭不結實的全給移了個位,堵在用來放水的水渠裏,珊瑚爹鋤頭一挑,陷進渠裏入土不深的,把堵住的那麽點沙泥全往渠邊上填,沒一陣就把水渠的原樣給挖了出來。

呆子在旁瞧着,珊瑚爹沒讓動手,他倒是也沒動,手裏把着鋤頭依然一臉的淡漠,仙鶴入田般站在隴上,有種超乎世外的感覺。珊瑚帶着吃的過來時,見到的正是這副場景。

随意吃了點,靠在梨樹下坐了一會兒珊瑚爹便又開始做活兒了。

珊瑚家的地不多,除開連着整塊的大半畝地,剩下的便是隔了兩家人好幾畝地外頭的另外一小片,珊瑚娘在那塊地上種的也就是地瓜花生這些不怎麽費工夫看管的東西。珊瑚爹在地裏望了一圈,交代了幾句便扛着鋤頭往外頭的那塊地去了。

因為早上把水渠給挖好了,剩下的也就是拾綴拾綴田間的大塊石頭樹枝,看着有結塊的土塊給敲散了,最多事兒的也就是地頭雜草叢生的,費點兒勁給拔幹淨了也就可以了。

珊瑚也是多年未做農活兒,在杜家的四年間,體力上的活兒确實用不上珊瑚,可那時珊瑚覺得,寧可累點曬點做個農婦,也不願做個整日困在屋中遭人厭棄的閑人。這時手把着被摸得光滑的鋤頭把,站在自家的田地間,恍然已隔世的念頭再一次出現。

若是能多點地就好了,就像那年的杜家……如果沒記錯,那時嫁人後的第二年冬天,村裏有戶姓莊的大戶便搬到京城去了,因為走得匆忙,剩下的田地以一個很低的價格賣了出去,杜家那時得了先機,将土地買了下來,才過了一年便造了大房子。珊瑚回想着,姓莊的人家……怎的沒什麽印象?

珊瑚搖搖頭,想着回頭問問舅婆,村裏的大小事沒什麽是她不知道的。

一回神,見呆子正将橫亘在田間的一大塊石頭搬起來,半撸起的袖口露出一段肌肉糾結的粗臂,正午的日頭曬着,涔涔汗出,從輪廓明顯的臉側滑過,落在結實的手臂上,因為正使着勁兒的緣故,肌肉緊繃着在日頭下透過汗水泛着光,若是有這樣的一雙臂膀護着,該是如何地讓人安心啊……

珊瑚忽然覺得自己的臉上着了火一般熱滾着,不知道怎的莫名其妙想起這些東西來,自己一女人家家的,盯着這麽個糙漢子想出想入的算是個啥事兒?手上髒着,只好側了側臉在自己的肩膀上蹭了蹭,想把臉上的紅雲給蹭下來似的。

“都做完了。”呆子回頭,環顧了四周,似是在确認地裏是不是确實沒有要再拿走的東西了。

“哦,”珊瑚覺得自己臉上更紅了,把着鋤頭假意在地上翻了翻,半晌才回了神,将鋤頭遞出去:“你松松土,我來拔草。”

待呆子接過鋤頭,珊瑚指着地上幾處被土塊縛住的大叢雜草吩咐了聲“就這幾塊”,接着便蹲下去頭也不擡了。

呆子抓着鋤頭看着珊瑚頓了頓,終究還是拿起鋤頭往地上刨了去。

珊瑚埋頭,伸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着地上的雜草,好好兒的一棵草愣是給拔禿嚕了,剩下個芯兒連着個根兒,光禿禿的,使大勁兒給捋長了都沒拔出來。珊瑚倒不是記着剛才對着呆子想歪的事兒,而是想到前世傾盡心血去關照的那個人,在臨了的時候給了自己的那一刀,連查都不查仔細就把自己給了結了,珊瑚到現在都沒法兒放下,那個沒良心的狗東西!

珊瑚心裏罵着,手上攥着根草,跟攥着杜俊笙的脖子似的往外一扯,連莖帶根地整個兒拽了出來!

“咔镫——”

珊瑚身後清脆的一聲,鐵器落地的聲響。珊瑚拗過身子趕緊回頭,正好瞧着呆子伸手欲撈,可惜來不及,鐵打的鋤面被磨得光滑似鏡面,脫開了鋤柄躺在地上,日頭下明晃晃地閃着光,嘲笑似的,呆子一愣。

“噗哈哈哈……”珊瑚忽然大笑了起來,這呆子,連松個土都能把鋤頭給卸下來,現在又站在一旁呆頭鵝似的,珊瑚實在忍不住,見過呆的,可沒見過這麽呆的!

呆子也就愣了那麽一下,見珊瑚蹲在那裏扭着頭笑個不停,竟還給笑岔了氣兒,幹脆攔腰拿起鋤柄,彎腰撿起地上的鐵塊,瞧也不瞧珊瑚一眼便往一旁的樹下走去了。

珊瑚捂着肚子跟在呆子後頭走了過去,見他還是一臉的淡然,無羞無怒地坐在樹下修理起鋤頭來,幹脆也在一旁坐下,看他怎麽整饬那東西。

“你說你以前是做啥的?”珊瑚權當休息了,伸直了退揉着肚子,說着還騰出只手來掰着手指算,“燒火不會,蓋個屋頂又給踏破了,連鋤頭都不會用……打獵倒是挺能耐的……難不成你以前就是個獵戶?啧,也不能啊,哪個打獵的連火都不會燒……”

呆子瞥了珊瑚一眼,一雙眼還沁着剛才笑出來的淚花,大睜了瞧着自己,非要看透啥似的,不屑地轉回頭繼續搗鼓着鋤頭。

珊瑚倒沒指望他能說出個啥來,見他一臉的不屑雖說習慣了可還是有些不滿。從撿了呆子到現在也有三個多月了,呆子不愛言語,但是活兒卻幹了不少,開始的時候可真是啥活兒都不會幹,可偏偏啥東西都一學就會,燒火修屋牽驢拉牛的,還有那一身的腱子肉,也不像是吃白食的呀……

“成麽?要不我來?”珊瑚見他搗鼓半天,忍不住開口。

呆子這時倒是真找出那根穿在一旁的木簽,随手拿起了塊石頭,敲敲打打了幾下,二話不說站起來就往地裏走了。

珊瑚見狀輕笑出聲,之前還挺歡喜撿了這人不是個啞巴,可現在這麽瞧着,跟啞巴也沒啥區別了……不過,是不是啞巴也沒關系了,橫豎能幹活就成。珊瑚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也打算下地幹活兒去。

“又見着你了!”聽聞身後傳來的一聲,珊瑚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僵了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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