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你幹啥?”

珊瑚下意識地退開了一步,眼瞪大了盯着呆子,本想開口教訓,卻見呆子眉頭微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後頭,一只手還護在自己背後不讓她退開。

順着呆子的眼神向後頭的坡上望去。清淩的夜色中人影茕茕孑立,長袍覆身更顯身體單薄,看不清的手掌似乎緊緊攥在一起,許是遠,許是背着月光,珊瑚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杜俊笙?

大半夜的在這裏幹嘛?

珊瑚扭回頭,沒有再接着掙開,反倒是緩緩低頭,直至頭頂抵上前頭溫暖寬厚的胸膛,心中微瀾。

不知過了多久,呆子伸手拍了拍珊瑚的後背,低聲道:“他走了。”

珊瑚立時回頭,見到遠坡上空空蕩蕩,心下一安,大舒了口氣,走開來将剛才擰了半幹的衣裳放進桶裏,又抓起地上洗了一半另一件厚實的襖子放在石板上,拿着洗衣棍接着梆梆梆地敲打了起來。

呆子站在一旁看了一陣,緩緩放下方才護着珊瑚的手,攥了攥拳頭,又松開了來,直到珊瑚弓着腰,費力地拽着襖子漂水,才大邁兩步上前,接過珊瑚手裏的襖子,抓緊了在水裏左右甩動,輕松自如。

珊瑚也樂得輕松,幹脆蹲下來,歪着腦袋看他,忽然覺得好笑。

“呆子,”珊瑚往旁挪了挪,“你咋知道我不待見那人的?”

呆子沒開口,也沒停下,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地洗涮着手裏的東西。

珊瑚半天也沒得個回應,也不理他了,看着眼前把月光折射得波光粼粼的溪面,嘆口氣道:“還是你好……”停了停,“就是太不搭理人了……”

倆人就這麽一蹲一站,也沒再開口,只剩呆子漂衣裳激起的嘩嘩水聲。

過了好一陣,珊瑚蹲得腳上有些酸麻,才站起身來,聽着後頭傳來沙沙的聲響,回頭便見着兩個人影晃晃悠悠地從坡上走下來。

呆子将洗好的大襖子放在桶裏,往身後瞟了眼,拎起剛才一直被晾在一旁的兩只水桶,往溪流上游走了幾步,用桶身在水面上輕巧地漂開浮在水面上的小枝樹葉,滿滿地舀起水來,拿過扁擔,上頭小勾一挂,便輕松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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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珊瑚身邊,呆子略停了一停,見着已走到溪邊的兩個婦人正放下桶盆,擄起袖子準備洗衣裳,這才轉頭看了眼珊瑚,挑着水往坡上走了。

珊瑚看着走遠的挺拔背影,忽然覺得有些好笑,自從翠蘭到家裏鬧事之後,呆子好似對自己越發關照了起來,這種情緒在杜俊笙出現的時候表現得尤其明顯……想到這裏,珊瑚卻是有些煩躁了起來,那個杜俊笙……對現在的自己好似有些……不太一樣?

兩件大件兒的也洗幹淨了,珊瑚拿起小件兒的放在石板上,抄起一旁的洗衣棍,發洩似的急促猛力地敲了起來,咚咚地回響。

“妹子?”身後傳來。

珊瑚本便心中還憤懑着,聽人似乎在叫着自己,一回頭臉上還帶着未消的煩躁,倒是将來人吓得一怔。

“荷花姐?”珊瑚認出來人,竟是有些意外,眼前挽髻藍布補丁衣的樸實婦人,乍一眼還真沒認出來,這不就是年前珊瑚在後山救下的李家閨女荷花麽?怎的這才幾月光景,看着卻好似老了十來歲,哪還是那個引得人狼性大發的

美貌少婦?

“我說看着挺像,也不知道你嫁人了,還想着是不是你……”荷花微低着頭,說話聲音不大,鳳目微斂着,即使是月光下,也看出形容憔悴。

“啊?”珊瑚倒是明白了,這事吧呆子當成……

“不是不是……他不是……”珊瑚這回竟說得有些急,稍稍一停竟覺得有些好笑,自己在緊張些什麽?

荷花見她這樣才恍然,只趕緊搖頭擺手,連說自己是在胡說八道,讓珊瑚千萬別放在心上,珊瑚堪堪壓住跳得有些過速的心跳,勉強扯出個笑臉說沒事兒。

“怎的消瘦成這樣?是家裏出啥事兒了?”珊瑚見她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心下卻了然,從那日的情形看,那個拿着錢銀土地威脅着要強迫她的男人,不可能就此善罷甘休,不費腦子想都知道老李一家這個年該是怎樣的難過。

荷花搖搖頭,輕嘆了口氣道:“家裏欠着錢,人家又不肯再将地租給我們,偏趕上妞兒又病着……”話未說完,荷花卻是哽咽了,拽着袖子擦了擦淚,無奈道:“讓你看笑話了,上回你救了我,也沒法兒好好謝謝你,過年去你家拜年的,可是家裏又實在沒啥拿得出手的東西……”

“荷花姐,”珊瑚打斷了,手在自己衣擺上擦了擦,拉住荷花的手道:“那天的事兒,是個人遇到都會幫忙的,什麽謝不謝的,咱不說這個……倒是妞兒,現在咋樣兒了?”

“現在也就是咳嗽兩聲,想着也快好了,可能身子差點,到現在看着還迷迷糊糊的樣子。年初一那天就發燒了,孩子還小,也不會說,就只哭,家裏也沒錢給她瞧病,哭了兩天,嗓子都啞了,後來還是老根叔找了四嬷嬷來給看的……”荷花說着,珊瑚甚至感覺到她幹瘦的手一直在發抖,珊瑚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掉眼淚。

其實年前那事兒,珊瑚是直放在心上的,給杜家租地,收成不好還不上地租,去杜家說事兒的時候遇着那崔春英,說是能借給他們錢,只是要收點報酬,然而利滾利,最後竟成了沒法兒還清的大錢!

這是黑貸!

珊瑚那時候便知道了,要說前世崔春英開銷數額之大,是在家裏拿多少都補貼不回來的,原來是留着這一手!

本想着過年去老李家看看的,只是翠蘭那事兒鬧的,才把荷花這事兒給忘了。

正說着,後頭荷花娘倒是也走了過來,荷花拉着珊瑚的手,跟她娘說道:“這就是珊瑚妹子,上回要不是她,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荷花娘一聽更是激動,抓着珊瑚的小臂,話都沒說便是老淚縱橫,如何都要珊瑚上她家坐坐,珊瑚推脫不過,跟着她們母女倆把剩下的衣裳随便洗了洗,挎上這一桶衣服便去了老李家。

家徒四壁,空晃晃的屋子裏除了土炕就只剩下張老舊的桌子,年邁的老李和神情呆滞的孩子……老李夫妻倆本就是老來得女,辛苦了一輩子,本想讓姑娘嫁到外村好點的人家去,誰知道嫁過去還沒多久,婆婆就大病小災的,非說是她命硬給克的,好容易懷上孩子,又每日要拿那從佛堂裏拿來的香灰紅泥當飯吃,饒是鐵打的身子也不帶這麽折騰的,到後來生下女娃,婆家更是一紙休書把她送回楊沙村來……熱天兒的時候,地裏的玉米也不知被哪家的牛給生生地啃了大半,剩下那點錢就連飯都吃不上,地租就更不用說了,這才上了崔春英的當。

聽荷花說着,上回那男的叫吳全,不是杜家的人,說是本是在縣城給人當差的,後來也不知怎的到了楊沙村,還跟着崔春英幹起這勾當。從上回那事兒後,吳全倒是又到家裏來了幾趟,荷花是能避就避,來了好幾趟都沒遇上,直到十五那天,趁着李家人沒設防,愣是蹿到了屋裏來,可見着荷花後竟是一臉愠色,又是讨錢又是大罵了一陣兒才走到,第二天便叫了人來将家裏稍微值點兒錢的東西都給搬走了,說是抵利。

為了生計,這段時間荷花是什麽雜活兒都幹了,去鎮上幫人做活兒,洗碗洗衣裳劈柴挑擔都做了,時不時還跟着老根叔的驢車幫人載貨搬東西,別說男人的活兒她幹了,就是畜生的活兒她也幹了,就這麽過着日子,操勞自然顯露于形容,怎可能不老?

荷花冷哼着,像吳全這種人,貪圖的也就是一時的姿色,現在他将家裏的東西給搬走了,她倒是安了心了。

許是覺着都是被婆家欺負,許是有共同的敵人,珊瑚同荷花竟說了大半宿的話,等到想起該回去的時候,已經是過了二更天。

走到門口時見着屋裏有亮光。

難得家裏到這時候屋裏都亮堂着。

珊瑚心想着,放下跨在手臂上的桶,揉了揉被硌得有些酸痛的臂拿起衣裳來,用力甩幾下,利索地晾在竹竿上。

裏屋的門“砰”的一聲,動靜很大,珊瑚還未反應過來,珊瑚娘便沖了出來,走上前來靜靜拽着珊瑚的胳膊道:“你去哪兒了?沒事兒吧?”

這頭珊瑚還雲裏霧裏,便見着雙福娘和紅串兒也從屋裏走了出來,還疑惑着怎的這大半夜的她們竟還在這裏?特別是紅串兒,這時候不早該在自個兒炕上了麽?雙福也願意讓她出來?

見雙福娘回頭吩咐了紅串兒句什麽,紅串兒點點頭,皺着眉頭看了珊瑚一眼便急匆匆地跑出門了去,珊瑚這才找着空子開口問道:“沒事兒啊……怎麽了?”

“你上哪兒去了?呆子去挑水說沒見着你,回來也沒見你,以為你不見了到處找呢!”雙福娘緊皺着眉頭,不知是擔憂是惱怒,肥碩的身子有些僵。

珊瑚一見着雙福娘很是認真嚴肅,珊瑚娘也是一臉的擔憂,心中“咯噔”一下,這才将去了荷花家的事說了一遍,還未等雙福娘追問怎的會無緣無故地去了荷花家,便聽到院門“砰”的一聲重重撞開來的聲音,呆子幾步跨作一步走到了跟前。

見着眼前紅着雙眼緊攥着拳頭的高大漢子,珊瑚竟有些怵……從未見過呆子這副模樣,咬着後槽牙直直地盯着自己,拳頭捏得緊緊的手背上青筋爆起,那其實兇悍地,簡直要吃人的模樣!

“你怎樣了?”憋了半天的氣勢,最後從緊抿的薄唇中吐出來的竟是這樣的一句話,反倒是讓珊瑚有點措手不及。

“我……我沒事兒……”珊瑚低下頭來,有些不敢看他。

忽然就這麽安靜下來,過了好一陣兒珊瑚娘才開口道:“沒事就好……沒事兒就好了……可是勞煩了你叔你嬸子了,你雙福哥和呆子也找了好一陣兒,可是得謝謝他們……”

雙福娘本還想問些什麽,見着呆子這樣子,忽然有些氣短,只好軟了口氣道:“回來就好了,趕緊先進屋躺着罷,我也回去了。”

雙福娘說着便也沒多做停留地走了,珊瑚娘看着呆子那樣子也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勸,一時間僵在那裏也不知該怎麽辦。

珊瑚不敢擡起頭來,知道今晚是這事兒是自己的錯,明知道呆子會回去找她還沒打聲招呼就去了其他地方,着實讓人擔心會不會是出事兒了。這麽想着,氣勢越發軟了幾分,只是始終是天晚,又做了一天的活兒,這時又服軟,臉上的疲憊越發顯現。

“累了就早些休息吧。”扔下這句話,呆子便頭也不回地往自己住的那草棚屋子走了去,關門時連身子都沒轉過來,就那麽背着手閉上了。

珊瑚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怎的,竟有種被東西灼焦的感覺,刺刺拉拉的,難受極了。

彎腰拿起桶裏洗幹淨的衣裳,甩了兩下想要晾上去,卻被珊瑚娘拿了過來,只讓她去睡了,便拿起衣裳晾了起來。

珊瑚着實有些累,便也沒推脫,慢慢地走進屋了。

先到大屋看了看,除了鐵樹在炕上睡得香甜,屋裏也沒人。

“真的都去找我了……”珊瑚喃喃,“這個呆子……”

轉身回自己屋裏,珍珠正脫着外衫,見珊瑚進來撅了撅嘴哼了一聲,嘴裏念叨着,“還真不安分,洗個衣裳都能讓人到處找……”

珊瑚瞥了她一眼,忽然覺得實在累極,再不去回應她半句,脫下衣裳鑽進被窩裏,臉朝着裏頭,一下就睡熟了的模樣。

珍珠在身後又磨蹭了一番才躺下,似是自言自語道:“往後紅串兒見着面,怎麽說都不一定了……”

将手伸到枕頭底下,摸索到一塊涼涼的東西,繼而緊緊握住,安心地閉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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