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煙三姑娘好髒的心啊

于長長的街道中,周行止手持一卷書,站在煙楣的對面,擰着眉打量煙楣。

在他印象中,煙楣一直是個嬌嬌弱弱的世家女子,被煙府養出了一身脂粉氣,學了一身宅鬥的本事,腦子不聰明,偏偏心眼脾氣還有一些,每日只知道和一群女子拈酸吃醋,把自己打扮的珠光寶氣,與姐姐妹妹們吵架鬥嘴,非是賢惠持家的模樣,他分外不喜。

但今日,煙楣面上未施粉黛,穿着一身規整的國子監學子服從他身邊走過時,竟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般,不再花枝招展,整個人內斂溫潤了些,瞧着像是一塊玲珑剔透的玉一般。

随之而來的就是詫異,煙楣一個庶女,為何穿着國子監的學子服出現在此處,還與兩位男子走在一起?

煙楣好歹與他有婚約,為何不知避諱?

故而周行止叫停了煙楣。

當長樂郡主點破周行止與煙楣的關系的時候,周行止并沒有臆想之中的厭煩,反而心中有些微妙的舒緩,原本緊蹙的眉頭都漸漸放開了。

煙楣身邊的人都能識得他,想來是煙楣沒少提他吧?

周行止的目光落到煙楣身上,剛要開口講話,就聽到煙楣突然搖頭,語氣有些激烈的道;“不,不是未婚夫,這位是我的、我家中哥哥。”

周行止心口微堵,擰眉掃了一眼煙楣,忽而又記起,他上次在馬球場時與煙楣說過,不要在外面太過親近。

想來,煙楣是怕他生氣,所以寧可委屈自己,也要和他撇清關系。

周行止擰眉,剛要說話,就聽煙楣道:“二哥哥,待回了家中,我再與你細說。”

說完,煙楣便轉過身與長樂道:“郡主,我們走吧,別耽誤了用膳的時辰。”

她說話時,都不敢看一旁的季妄言的臉。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季妄言竟一言未發,随着他們就走了。

唯獨白月明謹慎的望了一眼季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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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比他更了解這位殿下的殘暴了。

季妄言平日裏從不掩蓋自己的情緒,面色算不上淡然,只是沒什麽表情,偶爾譏诮或不屑,隐隐帶着一種“萬物無趣”的懶怠與“你算什麽東西”的桀骜,但若是當真蘊了怒,反而變的不悲不喜,一點情緒都瞧不出來,那股上位者的氣息便越發濃郁,讓人心驚膽寒。

白月明隐約猜到了季妄言為什麽不高興——這位太子殿下看煙楣的目光,像是看着他的所有物。

他也不一定喜歡,只是想要,他想要的東西,就輪不到旁的人來碰。

思索間,白月明垂下了頭。

他們已經到了晚春樓裏。

晚春樓是陳皇後特意為季妄言開的酒樓,由陳皇後的娘家人管着,裏面上的菜都是禦廚做的,生怕季妄言在外面吃不習慣。

平日裏季妄言都是自己一個人去用膳,今日帶了三個人進來,也沒人能跟他一個桌子用膳,長樂郡主、白月明、煙楣都被送到了隔壁的屋子裏去用膳。

煙楣和白月明就算了,都是伴讀,天生矮人一等,主子怎麽安排,他們怎麽是就是了,但長樂好歹是郡主,還是他表妹,他把長樂丢給兩個伴讀一起吃,如此下長樂的面子,長樂竟也不覺得生氣,美滋滋的往桌子上一坐,只顧着捧着臉道:“太子哥哥幾年不見,又英俊了些。”

煙楣扶額。

白月明則試探性的道:“長樂郡主莫要生氣,太子并不是瞧不上您,他只是不喜與旁人一道用膳。”

煙楣扶額的手一頓,瞥了一眼白月明。

是她的錯覺嗎?這話瞧着像是寬慰人,但聽起來有點刺耳。

她自從在船艙上被害過一次之後,瞧人都總往壞裏猜。

“我知道啊。”長樂詫異的看了白月明一眼,道:“太子哥哥小時候也從不與人一道用膳的,他都不肯跟皇後皇上一桌子吃呢。”

白月明啞口無言——您是真一點都不生氣啊。

他們說話間,廂房外送來了三瓶酒水,晚春樓裏的婢女道:“兩位姑娘、公子,此為太子賞賜的《秋月夜》,還請三位品嘗。”

秋月夜,取自春江花朝秋月夜,大奉名酒,寸兩寸金,據說最初的秋月夜是皇後親手釀的,後來傳入民間,也價格昂貴。

太子還給他們送酒喝了!

長樂美滋滋的開了酒壇喝。

太子賞酒,自然是都要喝的,他們三人都取了杯來接,他們喝光一杯,旁邊的侍女便給他們倒上一杯,全都喝光了之後,侍女才離開。

這酒不醉人,只是果酒,三人飲過之後,又用了膳,等到他們出來的時候,才被婢女告知,太子已經走了,他們三人要自己回去。

長樂遺憾的垂下了頭,煙楣在一旁哄她。

一旁的白月明便催促他們二人,道:“我們用過午膳早些回去,午後有詩詞比賽,小生帶二位姑娘去瞧瞧看。”

“詩詞比賽?”長樂道:“什麽新鮮事物?”

“就是與隔壁龍骧書院的比賽。”白月明道:“國子監上午授課,下午可自由活動,但晚間酉時要回來,便時常與隔壁的龍骧書院的詩社鬥詩,亦或者與龍骧書院的馬球社打馬球,今日下午,是鬥詩的日子。”

長樂果真起了興致。

白月明便帶她們二人回了國子監,去了東院一處書齋裏。

書齋很大,分一二樓,一樓最中間有個圓臺,上面擺滿了各種墨寶,詩畫,對聯,下方有很多桌椅,喜歡與人對詩、鬥詩的可以在一樓落座,二樓是雅間包廂,喜好清靜些、品茶聽曲的,可以在二樓雅間落座。

這國子監雖說是個求學的地方,但也處處講究,風雅趣游一個不少。

長樂進了書齋裏,便被迷暈了眼,她是在西蠻邊境處長大的,雖然貴為郡主,但大奉西邊風沙遼闊,地廣人稀,那邊沒這麽多好東西,她離了京城多年再回來,只覺得處處好看。

白月明便跟着她走。

煙楣本該也跟着她走的,但煙楣自打進了書齋裏,便覺得渾身骨頭發軟,血肉發燙,這種感覺和她今天在學堂的感覺一樣,但卻又強烈多倍。

她的腰都麻了一片。

“郡主。”煙楣怕出醜,趕忙道:“我,有些疲累,想去休息。”

長樂回頭看了一眼,就見她面色通紅,額上有汗。

煙楣身子骨确實不太好,她記得的,第一次見面,只吃了兩杯酒,煙楣就要暈的去船艙二樓休息,這回在晚春樓喝了一小壇,要休息也正常。

“你去二樓雅間坐一會兒吧。”長樂道:“等我玩完了上去找你。”

“好。”煙楣也早有此意,她轉身,向二樓走去。

不過十幾階木階,走的她兩股顫顫,當她走到二樓,剛想進包廂的時候,就看見在二樓的臺階處,一道身影倚在她必經之處的栅欄上,雙手環胸,漫不經心的看着樓下的鬥詩。

他只是撐着栅欄、居高臨下的看一樓鬥詩的場景而已,甚至一個眼角都沒分給煙楣,但周身的氣勢卻在那一瞬間将她籠罩了。

他在這裏堵着她。

煙楣後背一緊,纖細的手指都滲出冷汗來,她之前被踩過的腳踝又一次灼痛起來,不由自主的道了一聲:“太子殿下,您,您找我?”

季妄言依舊維持這原先的動作,等過了幾息後,才突然道:“你算是什麽東西。”

他依舊沒看她,鋒銳的丹鳳眼向下垂着,左側濃眉一挑,語氣漫不經心:“也配讓孤來找?”

如果白月明在這裏,一定會看出季妄言眼底裏壓抑的暴怒。

他因煙楣有未婚夫而生氣,卻并不肯承認,也因煙楣的膽怯而惱怒,但依舊不肯承認,煙楣退一步,他便表現的比煙楣更絕情。

如果煙楣聰明一點,大膽一點,能主動鑽進他懷裏撒嬌,他興許會待煙楣好一點。

但煙楣不懂季妄言想要什麽。

她在聽到季妄言的話時候,臉色驟然一白。

這樣直白的羞辱,她是頭一次遇到。

她沒想到季妄言翻臉這麽快,分明之前還抱着她,說只要她聽話,他都會給,可一扭頭又如此待她,但她轉瞬一想,若是能借此機會擺脫季妄言也好,這人反複無常,太過危險,若是日後季妄言都嫌惡她,她反倒安全。

但是...她的毒怎麽辦?

煙楣不知道,她也不敢去看季妄言了,她本該離開二樓,去一樓,躲開季妄言的,但是她真的沒力氣了,她再走下去,一定會在大庭廣衆下出醜的,所以她咬着下唇,一步一步,從季妄言的身後挪過去,走到了一個雅間之前,推開了——推不動。

雅間的門是鎖着的。

她推不開。

煙楣狼狽的順着下一道門推,還是推不開。

第三道,第四道——

走到第五道的時候,她靠着門跌坐下。

身體猶如茶水中沉浮的茶花,沉甸甸的吸飽了水,被泡的渾身發軟,她甚至都坐不住,狼狽的趴在了地上,揪着學子服在難耐的翻滾。

讓她覺得更羞恥的是,從頭至尾,季妄言都站在欄杆旁邊看着下方的人群,她趴在地上悶哼,他聽見了,卻從未回過頭。

煙楣如同墜入波濤海浪中,她正是難耐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聲線。

“這位學子,請問,您看見煙楣了嗎?”周行止的聲音,自一樓臺階處傳來。

是周行止!他在跟誰說話?

“煙楣啊。”是白月明的聲音,他笑着道:“在二樓呢,你上去找吧。”

周行止!

煙楣驚恐地擡頭,她幾乎都聽到了周行止的腳步聲!

如果被周行止看到了她這個樣子,她之前的事就都蓋不住了。

而她現在趴在地上起不來,唯一知道她情況的人,還刻意的背對着她在看下方的人群。

“殿下!”煙楣情急之下,求助道:“你帶我進廂房,好不好?”

背對着她的季妄言很輕很輕的笑了一下,他道:“好啊,煙三姑娘。”

說完,他轉過身,直接将地上的煙楣提起來,走到第七間廂房前,推門而入。

走上來的周行止只看見了半片紅綢消失在了門後,然後門板“啪嗒”一聲響,關上了。

長廊空無一人。

隔着一棟牆,外面在吟詩作對,裏面在白日懲戒。

“不要。”煙楣在哭:“殿下,你放開我。”

“什麽不要?”季妄言冷眼看她:“是煙姑娘方才過來求孤的,現在又不肯要了,當孤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倌嗎?”

煙楣臉上的淚珠像是南海小珍珠,噼裏啪啦的掉下來,潤濕了季妄言胸前的衣襟,她顫着音道:“周行止要過來了,他來找我了,殿下,你放開我。”

“不想被他看見,是還想嫁給他嗎?”季妄言用力掐着她的下颌,眼角眉梢浸着幾分狠意,道:“殘花敗柳之體,也還想再嫁人?煙三姑娘好髒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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