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沒弦琴罕遇知音 一

甘露二十二年,我正值二十六歲,對江湖癡迷得緊,學得幾式殘招,便拜別師父,離開廣東,縱情于山水。游歷到四川成都府一帶時,聽人講那青城山下将舉辦武林盟會,推選新一任盟主。我心道自己俠腸不足,難當重任。雖學別人提柄寶劍,卻也未曾用來行俠仗義,只是跋山趟泥時,多個拐杖而已。當下自慚形穢,不敢報名打擂,只是混了個前排看臺,想将各地豪俠風采一睹為快。

那日我坐在臺前一個好地方。我本就眼力超群,這般之近,那臺上俠客的毫毛,怕也是能根根數清。我喜不自勝,幾乎要從座上跳出去,只管對身旁人樂道:“真是托了你的福,否則哪能看到這般好風景?”

坐在我一旁的,正是我日前結下的友人。他乃是色目人。西域人士自是能歌善舞,他不僅一派人才,聲清韻美,更是藝苑專精,尤其善鼓揚琴。其人慣蓄短須,做儒生打扮,常背一架揚琴四處游走。又因他口舌利便,能言快說,擅仿各地鄉音,且改作了中原姓氏“賽”,如此一來,便得了美名,所謂賽鹦哥是也。

此番來到這武林盟會,賽鹦哥因鼓得一手好揚琴,便被請到這臺旁,與些樂師配合,來一場絲竹會武。若是有那倒黴俠客守擂不成,反被活活打死,也好讓他們鼓瑟吹笙,當即做個道場,把亡靈來超度了。

旁的俠客,若非等候打擂的,全都站在遠處,個個抻長了脖子。這時正值早夏,成都府卻是烈日當空,衆俠客早已淋漓汗下。而我得了便宜,更是不敢聲張。若問為何,其實正因賽鹦哥的關系,把我偷了進來。他假稱我是個敲钹兒的樂師,與他是一金一絲,一疾一慢,正巧坐到一塊兒,可真謂是鹦鹉學舌,鳥話連篇。

那邊廂,已有擊鼓聲聲,便知是大會開始。聽得鼓聲號令,賽鹦哥只管拿起兩支琴竹,在弦上輕輕敲起。旁人見他起頭,笛簫、胡琴、琵琶聲也漸起,原是一首《四合如意》。只聽得賽鹦哥鼓了一陣,卻又停下,令旁的樂器追上;那些個琴瑟琵琶彈一陣後,忽又停下,叫賽鹦哥追來。如此這般,衆絲竹相逐成趣,此起彼伏,正合了一個“賽”字。

此時我手上拿着钹兒,也不知道何時打才好,只好重重地張開手,輕輕地再合上,只管不讓钹兒發出聲音,便不會擾了別的樂師。我側目看賽鹦哥,他自是沉迷絲竹,雙手如飛,胡子都要樂得翹起來了,沒空看臺上争鬥。

這日打擂,說來也奇,諸多俠客年少英豪,你方唱罷我登場,竟沒有一人能守住兩次擂的。我本以為又是一場大龍鳳,到頭來,這些少年俠客還是一場白忙,終是要讓位給早已有名聲之豪俠。沒想到,最後這擂,竟讓一位峨眉派的女弟子給守住了。我忙去看那一旁挂的名牌,那女弟子原叫做陳青霜,三十來歲,功夫俊猛,善使一雙峨眉刺。

我湊向賽鹦哥,止不住又話多:“你說,這次的盟主,該不會讓這女俠得了吧?”

賽鹦哥此時也不鼓琴了,他撐着膝頭,同我一齊望向臺上,只見陳青霜沖臺下諸人拱手,似是勢在必得。他啧啧出聲:“再等等,興許有更厲害的。”

此時卻有一人飛身上臺,我看他一眼,心中一震:這人身穿白衫,身形瘦長,大約是二十來歲年紀。說是大約,實是他戴了面具,不見真容。那面具是純黑底色,掏空眼耳口鼻,下巴上繪了鮮紅舌頭——竟是一張黑無常面孔。

常人見牛鬼蛇神,無不膽寒,但那陳女俠卻不露懼容。二人拉開架勢,徐徐開戰。峨眉派的功夫自不必形容,可那黑無常一柄寶劍,一襲白衣,劍法刁鑽,卻叫陳青霜節節敗退。我看他那身手,常常躍起,使陳青霜的雙刺撲個空。若是尋常俠客,提氣一躍一落間,早已耗盡體力,但他步伐卻仍穩健,甚至頗有餘力,真可謂是百折連腰盡無骨,一撒通身皆是手。那神鬼般的輕功,竟不似中原任何門派的功夫,卻好似——

好似天外飛仙一般。

賽鹦哥道。

“是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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