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三十四回

那女子已猛地揭去鬥篷,露出一張十三四歲嬌容,叱道:“甚麽七八十名!我怎麽也當是探花!”

“大言不慚,”季中懷道,“你可知面前這位便是勿用侯,當年武林之探花郎?”

“探花郎?”女子嘟着嘴,手中寶劍一挽,“你就是李潛?聽說你輕功獨步天下,游過三座仙山,看着也不怎麽樣。”

“哎,不可直呼侯爺名諱。”季中懷制止道。

我幹笑道:“無妨,無妨,令妹有趣得緊。”

“嬌縱壞了。家裏還有人慣着,”季中懷訓道,“嫁人了怎辦?”

“這有甚麽,嫁個這種窩囊人就行了。”她不明指,眼神卻瞟我。話音未落,一邊小厮丫鬟都笑。

“嫁窩囊人倒受外人欺負,”季中懷無奈。

“哪個外人欺負我!就你欺負我!”女子氣哼哼道,像只咬人貍貓。我看她這狠勁,在大會上也未必會輸。

此時賽昊飛同連歡正巧從後堂出來。賽昊飛披了身褐紫袍子,穿織金線,色重壓身,愈見疲态,氣勢倒更是淵渟岳峙。那女子見他一眼,便嘻嘻暗笑,伸手去擺弄鬓發,許是愛慕這般男子,自古是美人配英雄,并不奇怪。

季中懷見他來了,拱手敬道:“賽少主,半載不見,更勝從前。”

賽昊飛只懶拱手道:“季大人不必多禮,小厮已同我說了來意,我在名帖中加上令妹便可。”

話音未落,連歡便拿出一份名帖遞去,賽昊飛拾起托盤上的毛筆,問道:“季大人,請問令妹名諱,何門何派?”

季中懷尚未開口,女子便搶道:“我叫瑞卿,我是蓬萊派的!”

賽昊飛顯然是不将她放在心上,提筆匆匆寫就,又合上名帖,對季中懷示意已妥。季中懷還未說甚麽,女子瑞卿先開口道:“你就是代盟主賽昊飛?我能同你比試麽?”

季中懷耐着性子道:“瑞卿,不可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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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昊飛笑道:“從名聲、從年紀,我賽某都沒有以大欺小的道理,姑娘要想比試,還是另——”

瑞卿聽他推脫,立馬又道:“那我不和你比,我要和明教第一高手比!”

賽昊飛一指身側:“姑娘不曾曉得,這便是本教第一高手連歡。”連歡今日仍穿了純白衣衫,又為了合此好辰光,特地學明教波斯風俗,多披一件白紗。他日漸病瘦,又籠一身白紗,真個是清如水,白如蓮,其中萬種風流凄楚,自不必說。

瑞卿只消看他一眼,手便不再撫弄鬓發,她喃喃道:“好白的一張臉!那禦前承寵的龐六兒,京中名妓崔停停,都還不抵他半分傷情。”她這話聲音極小,屋中又吵鬧,想來只得我一人聽到。但我聽到她曾見過禦前寵妃、京中名妓,想來非凡女,我懷疑之心頓生。

只聽連歡道:“我功夫粗莽,怎敢與姑娘較量?我這兄弟最是善解人意,且又是當年探花郎,想來與姑娘比試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我一聽他這話,是又将鍋甩回我頭上了,只得嘆一口氣。瑞卿任着氣性道:“你們都不同我比,是怕我麽?我才不同李潛比,他哪有稗官說得那麽上天入地!”

賽昊飛打圓場說:“避之,你看,姑娘不信你的本事呢。”

我無奈道:“那便說罷,是要我禦天風游蓬島,還是入南海釣金鳌,一夜之內李潛必然辦到。”

瑞卿雙眼一亮:“我不要你游蓬島,也不要你釣金鳌。聽聞近來禦前有一寵妃龐六兒善撥琵琶,你一夜間要是能去到京城,去把她琵琶上最大的一粒明珠摘下來帶給我,那我方信你輕功獨步天下。”

“這……”我遲疑道。

“怎地?這就将你難住了?”她搖頭道,“你還說你不是浪得虛名?”

“侯爺的本事,季某曾親眼得見,絕非虛言,”季中懷道,“取明珠何等容易?只是驚動龐妃,又擾了那位,恐讓侯爺落個以下犯上的罪名。”

瑞卿鬧道:“你沒本事,代盟主又不能以大欺小,那就讓我同第一高手比,我也曾贏過季大人兩三招,比他不算丢人。”

我心道連歡今時不同往日,若他病衰一事走漏,當年結了梁子的峨眉、青城、泰山勢必會欺上門來。我也顧不上勸阻,兩手一拱道:“姑娘若不信,李潛這便趕去京城,取珠不過翻手般容易。”說完這話,我不顧身後人挽留,連踩幾步,破出窗去,追風趕月三千裏,趁夜趕赴京城。

往日我從來是走走停停,不曾急躁,眼下卻是極擔憂瑞卿非要同連歡比試,一時心急如焚,腳下也增了功力,途中夜風如刀,剮得我臉頰生疼。

幸而是趕得及,我到禁宮時,仍然歌舞靡靡,一片太平。只見宮人無數,鼓瑟吹笙,載循坐在最中最上,他身穿白袍,正在飲酒。一旁跌坐了一抱琵琶女子,我極目而視,見琵琶上大小共十八粒明珠,最大一粒如人目大小,瑞卿所言果然不虛。

我立于宮殿脊上,突然後悔一時沖動,要是徑直飛了下去,貿然出現不知如何解釋,又怕載循記不得我,要是治我個罪該如何是好。

還是殿下有一侍衛道:“誰人趁夜驚擾禁宮?!右羽弓箭手,放!”

我暗叫不好,在空中猛一翻身,如魚躍水般躲過數十只箭。我不敢落地,生怕禁軍全圍上來,只好淩空沖入大殿。侍衛投鼠忌器,暗夜中幾十人張滿弓,對準殿上不敢輕放。

我落入殿中,跪地道:“小人李潛,參見皇上。”

載循愣了一瞬,手肘撐着膝頭,細細看我兩眼,方才笑道:“避之,你不是該笑傲江湖麽?怎地有空來尋我?”

我騎虎難下,只好和盤托出,說季大人有一妹子瑞卿,瑞卿要我自證本事,否則不與我比試。我又添油加醋,道生怕自己威名受損,這才被迫上京。載循聽了撫膝大笑,琵琶女也以手背掩口而笑。

我正面紅,載循笑道:“瑞長公主還真有意思得緊,是吧?”我這才明白來龍去脈,心中登時一松。

載循呵呵笑着,拍拍身側,示意我去坐下。一衆太監宮女臉色大變,欲言又止,他肆意道:“怕甚麽?這又不是龍椅。”

我忐忑走去,被載循一把拉下坐穩,一旁又有小閹人端上金盤,上有一柄霜寒小刀。他拿過刀來,又招招手,示意女子将琵琶遞去。女子低眉送過琵琶,他手起刀落,輕易剔出一粒明珠,放到我手中。

“瑞長公主自幼不羁,如今想到江湖中游歷,我這兄長也管她不得。侯爺貴為武林探花郎,還是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她好生照顧才是。”

我身子微搖,當此重任,又不得不承君恩,只好伸過一手。載循捉住我手,放入明珠,我合上手掌,這才說道:“謝皇上恩典,李潛定會照顧瑞長公主,只是不知該如何——”

載循手掌膝頭,眼珠一轉,說道:“你貴為侯爺,又享那麽多福氣,我看這探花郎,便讓給小瑞做做吧。”

“這——”我倒不是不願,畢竟這名聲來得也不清白,只是探花之位實在是二位兄弟用兩道天絲送予我,我拱手讓人,恐讓他兩個不悅了。

“怎地?”載循笑問,“不願意麽?哈哈,那也罷了!”

我忙起身,跪倒禦前:“非是李潛不願,本就是浪得虛名,李潛甘心讓賢!”

載循颔首,以示滿意。少頃,他微微側身,問道:“育承,眼下是幾更天?”

“回皇上,眼下是三更天。”我見那叫育承的人,原來便是當年來封侯的老太監,他躬身敬道:“李侯爺如要趕上明晨的賢劫會,此刻就該動身了。”

我口中說道:“是,是。”又攥緊手中珍珠,反身速速退去,不敢以背對載循。直到走到殿外,我先才一個轉身,淩空幾步而去。

翌日日光大盛,我方才入了成都,借着一片烈火蓮花旗子,尋到了賢劫會。遠遠見到賽昊飛并連歡兩個坐于上席,正笑嘻嘻看着臺上龍争虎鬥。我沿擂臺緩緩走過,只見兩個後生,一使九節鞭,一使無名刀,二人正鬥得難舍難分。這六月天氣,二人打得汗流如注,身形一轉,黃豆大的汗珠便砸到地上。雖苦熱了些,可二人甩着烏黑長發,面帶笑意,少年意氣中,又有萬種期許。我看在眼中,笑容也不由得苦澀:這江湖上,多少虎豹成過客,幾許龍蛇到白頭,我三人又哪能長久?拖着殘軀走到席上,賽昊飛端着茶盞,望着臺上,眼也不擡,只笑着問我:“明珠拿到了?”

我展開手掌,掌中正是一粒明珠,熠熠生輝。一旁瑞卿已撲了上來:“真是龐妃琵琶上的麽?!”她劈手奪去珍珠,我無奈道:“真是龐妃琵琶上的,那位親自用匕首剜下,還能有假?”

瑞卿持珠對日,凝視半晌,才道:“這寶珠最是堅硬,非‘易水寒’不可傷,看來真是皇……上贈予你的了。”

一旁季中懷也道:“我早已說過,侯爺本事并非虛傳,你卻非要費侯爺跑一趟。”

我這一趟跑得衣衫濕透了又幹,幹了又濕透,其實心裏不悅,但礙于她身份,不敢怪罪,口中只道:“不礙事,不礙事。”瑞卿為長公主一事,我不打算告知賽昊飛,他最不愛與朝廷有瓜葛,好在瑞卿只是女流之輩,教她贏一仗,打發了便好。

賽昊飛不覺有異,只道:“瑞卿姑娘,已得見侯爺本事,還願與他比試麽?”

瑞卿捏着明珠笑道:“願意!願意!侯爺輕功好,卻不見得打得過我,且看我如何贏他。”

其他幾人都暗暗笑了,我不見神态,只聽見嗤笑,自己不由得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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