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時下長安以煎茶為美,其中尤以奉陸羽茶經中的做法為金科玉律。

盛昭入內時,正看到白淼淼把炙烤後的茶餅從茶爐中盛起來放進紙袋中,濃郁的茶香在幽寂的茶室內回蕩,陽羨茶本就以芳香冠世,如今在葦竹做成的茶爐中被小火均勻地烘烤過兩遍,滋味更加濃郁。

“好香。”他誇道,規規矩矩坐在白淼淼對面,目光在她細白的手指上一掃而過,眉眼彎彎,“二娘長大了,這些精細活也會做了。”

他一入內,整個茶室都似乎逼仄了一些,白淼淼忍不住動了動腿,可又覺得這樣露怯了,便又借着拿木茶臼的動作,遮蓋着自己的心虛。

“我本來就是大人了。”白淼淼板着臉,不悅說道,“才不是小孩!”

盛昭也不惱,也跟着點頭附和道:“是我失言了。”

他這般老實,白淼淼也不好再什麽,且一開始還被人救了,總歸是給些面子的。

白淼淼心裏如是胡思亂想,不由緩緩吐出一口氣,開始把茶葉拿出來哼次哼次地搗開,碾碎,慢慢磨成細末。

盛昭見她放松下來,臉上笑意逐漸加深,便也跟着欣賞起她的動作來。

如今的國公爺借着靖難軍功起家,一門三位将軍,在前朝戰亂,百萬百姓流離失所時,一戰成名,保護聖人退居鳳翔,這才聲名鵲起,但這些不過是聽上去顯赫。

家族單薄無後勁,尋常世家根本不會與他們深交,這也導致前頭兩位郎君的嫁娶并不順利,如今的小娘子也受了牽連。

只白淼淼作為老來女,白家自然給予無盡寵愛,一簪一衣皆是價值千金之物,就連尋常教導也是延請宮裏嬷嬷親自教養的。

單是這樣尋常的磨茶動作便也作出行雲流水的雅致來。

只這個是力氣活,白淼淼雖然想要好好表現一番,但推了一會動作就慢了下來。

“不如我來。”盛昭含笑打着圓場。

白淼淼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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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力氣活,以前可是碧酒做的?”盛昭主動伸手去拿茶臼。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握着那小小的茶臼好似一個玩具一般,半分重量也沒有。

白淼淼輕聲嗯了一聲,随後強調着:“我是想親自做給你喝,才不讓碧酒做的。”

盛昭攆茶葉的手一頓,緩緩擡眸注視着面前的小娘子,那雙淺淡的眸子襯了光,便好似大貓緊縮着瞳仁,深邃而安靜:“你,想要親自給我做?”

“對啊。”白淼淼手指捏着紙袋子,一點點倒出茶葉,認真說道,“你帶回了耶耶和阿兄的好消息,我自然要感謝你的。”

盛昭緊盯着她的小臉看了一會兒,随後笑了笑,繼續低頭做事:“那這盞茶可要好好喝了。”

“嗯。”白淼淼露出笑來,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我記得你喜歡吃淺淡點的茶,陽羨茶口味就很淺,你會喜歡的。”

盛昭嗯了一聲,随後打趣着:“我這小小口味,不曾想二娘還記得住。”

白淼淼皺了皺鼻子,嬌氣說道:“我記性可好了。”

“真是厲害。”盛昭一點也不嫌臊得慌,非常給面子地大聲誇着。

白淼淼聽得臉頰紅撲撲的。

——他也沒這麽讨厭!

“耶耶和阿兄可有受傷?”白淼淼目光在他微微鼓起的胳膊上一掃而過,随口問道。

“不曾。”

“他們寫給我的信是不是丢了?”

“嗯。”

“好可惜啊。”白淼淼撐着下巴,嘆氣,盯着自己的手指看,“那我寫給耶耶的信是不是也不見了,我還給耶耶和阿兄繡了平安符呢,手指都被戳了好幾個洞呢。”

盛昭擡眸,眸光在她指尖一掃而過。

“繡了什麽?”他移開視線後,随口問道。

白淼淼猶豫一會兒,小聲說道:“小鹌鹑。”

盛昭驚訝地嗯了一聲。

“我不會繡其他的。”白淼淼皺了皺鼻子,為自己辯解着,“鹌鹑也有安全、安康之意,繡鹌鹑也是很好的。”

盛昭笑了笑,也跟着找了個借口補充道:“鹌同安,确實是好寓意的。”

白淼淼緊盯着他嘴角的笑意,突然冷哼一聲。

——笑她!

——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讨厭!

盛昭力氣大,一滾輪下去,茶葉就均勻地被碾開,白淼淼接了過來,開始用茶羅篩選着茶葉碎,細細的茶粉落在葫蘆制成的茶入中,堆成一個碧綠色的小山丘。

“這個手藝是宮中的嬷嬷教的嗎?”盛昭轉移話題,随口問着。

白淼淼點頭:“她們說現在流行這些,大家娘子都會,所以阿娘也就叫我學了。”

盛昭盯着她認真的樣子,冷不丁笑問道:“那二娘自己喜歡嗎?”

白淼淼動作一頓,宛若流沙落下的細小綠茶粉一頓,綿連不斷的氣勢便斷了。

“哎,斷了。”她有些喪氣地說着,手裏開始繼續過篩,小臉嚴肅,好似在做天大的事情。

“若是不喜歡,直接用茶葉泡,我也是喝的。”盛昭笑說着,“不講究。”

白淼淼把最後一點茶粉過完,這才開始燒水,小小的風爐上挂着特質的小鍋釜,山泉水安靜地在火中靜谧。

好一會兒,白淼淼低聲說道:“大家都這樣的,我若是不這樣,他們又要笑我了。”

盛昭眉心一皺,原本懶散的眸光瞬間緊繃。

“誰笑你!”

白淼淼緊抿着唇,只低頭看着茶釜裏的水,見水面有魚眼紋冒出,等能聽到一點細微動靜時,便放了一點鹽。

“誰笑你了。”盛昭只是繼續柔聲哄道,“二娘與我說,我幫你出氣。”

白淼淼擡眸,皺了皺鼻子,軟綿綿說道:“不要打架的。”

——明明出生将領世家,偏是個軟性子的人。

“那也不能平白受氣。”盛昭皺眉,“若是不喜歡何必強求自己,你真的想喝,自然會有大把人給你做,何須自己來,茶藝針線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

白淼淼目不斜視,充耳不聞,在看到鍋邊緣有湧泉連珠一般的冒泡時,便用葫蘆勺舀起一勺放在一側備用。

盛昭見白淼淼專顧着做自己的事情,只好停下來。

只見她正專心致志地用着竹具攪動釜裏的沸水,另一只手往水中央撒茶粉,水面波濤洶湧,激蕩沸騰,又見白淼淼不緩不慢地将剛才舀出那勺葫蘆水倒回去,将火頭倒回,茶粉徹底安靜下來。

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有條不紊,可見是花過苦功夫的。

“也沒有覺得不好。”她思索片刻後說道,“左右是多學一點,反正我在家也無聊。”

盛昭沉默着,随後笑了笑:“總歸要學的開心一點。”

“開心啊。”白淼淼露齒一笑,“我也不和她們玩的,啊,水開了,可以喝了。”

原本安靜的小鍋釜中騰波鼓浪,氣泡之聲絡繹不絕。

“這個叫三沸一,這茶算是煎好了。”白淼淼松了一口氣,臉上笑意不由加深,歡快說着,關了火,提着小鍋釜放到一側的木托盤上。

“小心燙。”盛昭看的眼皮子一跳,連忙說道。

“不礙事不礙事。”白淼淼許是沒料到那白氣也這麽燙,一放下小鍋釜就忍不住捏着耳朵,特意強調着,“是這塊帕子薄了點,家裏的都是厚布的。”

盛昭見她指尖被燙的通紅,連帶着耳朵都被揉紅了,氣笑了:“不就是一盞茶,若是燙壞了自己得不償失。”

白淼淼睨了他一眼,小嘴癟了癟,卻難得沒有反駁,只是用竹夾夾出兩盞透亮的青瓷,仔仔細細用熱水洗了一遍,突然沒了動作。

盛昭眉心一揚。

“先別說話。”白淼淼先人一步打斷他的話,小臉板着,随後深吸一口氣,端起小鍋釜開始認認真真分茶。

小臉鼓鼓的,一看就咬緊了後牙。

倒茶是喝茶的最後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最簡單的則是把茶水上的浮沫藝術性地倒入茶碗中,薄厚均勻,平整光滑,再者便是倒出簡單花樣,高手則是可以用那些小小的浮沫作出繁瑣的圖案。

白淼淼今日的要求是第一種。

滾燙的白煙順着茶碗飄了上來,模糊了小娘子漆黑的眸光,只依稀能看到小巧的輪廓。

盛昭借着那薄薄的一層霧,眸光中的放肆這才不經意傾斜出來,自光潔的額頭到微翹的鼻頭,再到嫣紅的唇珠,就像一塊被人溫養多年的美玉,如今板直地坐在日光下,落滿人間光澤。

“好了!”白淼淼看着平穩浮在表面的茶沫,忍不住歡呼一聲。

“你剛才看到了嗎!”她殷勤地把茶盞遞到盛昭面前,“超級穩的!”

盛昭驀地回神,漫不經心掃了一眼茶盞,随後擡眸看着她滿含笑意的黑眸,鎮定點頭:“看到了,二娘真是厲害。”

白淼淼被那目光鼓勵着,小臉紅撲撲的,開心地盯着自己面前的茶碗。

“陽羨茶香飄十裏,醇郁不散,茶中上品,這樣吃比加那些調料更香醇。”她抿了一口,笑眯了眼。

“這是你第一次給人煮茶?”盛昭捧着那冒着熱氣的白瓷茶盞,眸光落在她嘴角的梨渦上,冷不丁問道。

白淼淼偷瞄他的視線瞬間亂了,小臉不受控制浮現紅暈,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慌了。

“在嬷嬷手中也煮過很多次了。”她哼哧了半天,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這才小聲辯解着,“只是第一次自己煮給別人喝而已,我很熟練的!”

盛昭垂頸,輕笑一聲,手指輕輕摩挲着茶杯壁。

“真的,味道很好的。”白淼淼身子半傾,嘴裏信誓旦旦保證着,小手卻着急地捏着茶桌一角,着急又認真,像是盯着白菜梆子的圓滾滾小兔子。

盛昭盯着那層茶沫,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剛才的那一幕,小娘子因為用力,嘴角微微抿起,連帶着那點嫣紅的唇珠都失了一點顏色。

“你喝不喝……啊,小心燙。”

白淼淼大驚,原來盛昭突然端起茶盞來一飲而盡,再放下時,只剩下一點翠綠色的茶沫。

“你煎的茶……”盛昭擡眸,直視着面前小娘子擔憂的眸光,嘴角一彎,“都好喝。”

“燙不燙啊?”白淼淼呆呆問道。

“不燙。”盛昭搖頭,突然扭頭說道,“桂媽媽來了。”

話音剛落,門口就傳來腳步聲,緊接着桂媽媽就掀簾走了進來:“殿下和二娘可是說好話了,該用午膳了。”

白淼淼起身,剛走了一步,突然扭頭去看盛昭。

盛昭坐在原地不動,只是溫和一笑:“我該回宮了,等大軍不日凱旋,自有機會再見。”

白淼淼臉上露出笑來,裙擺微動,好似玫瑰一般散開,簇擁着花蕊衆人,她快走了一步,低頭注視着面前之人,露出小娘子的矜持:“殿下平安歸來,真好。”

日光正盛,落在小娘子白嫩的小臉上,好似鍍上一層金光,比滿室神佛都要耀眼。

盛昭擡眸,溫柔地注視着面前的小女郎:“多謝。”

—— ——

豔陽高照,更漏初斷,盛昭獨坐在蒲團上,帶着污漬的盔甲在幹淨的茶室內格格不入。

午日熱烈的日光落在對面的茶盞上,碗邊有些許綠沫,那是剛才被小娘子輕輕抿了一口後留下的,飄起的白煙早已散去,只剩下平靜的水面。

“殿下,宮裏來人了。”門口傳來一個略帶尖利的聲音。

盛昭平靜的眼波微微一動,側首看着那道細長的影子堪堪越過竹簾,那雙淺色的眸子便落入天光中,深邃而冷淡,全然沒有一絲感情。

“走吧。”他起身,長長的刀柄磕在竹幾上,青瓷茶盞搖搖欲墜。

兩根堅硬的手指輕輕按住它,順手抹去茶沿上的茶沫,也免了它破碎的命運。

“延嘉殿的人早早就坐不住了,得了消息便去甘露殿,殿下這次面聖怕是要……”門口一個面白無須,穿着深藍色袍子的人弓着腰,低聲說着。

這是宮裏的小黃門。

盛昭面無表情地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蜀州三日前傳了旨,但聖人按下不發,不知裏面到底說了什麽。”小黃門鴉泉緊貼着殿下,說着宮內的消息。

“李閹相上折彈劾殿下和建寧王,陛下依舊按下不發。”

“太上皇那邊一直鬧着要回來……”

短短幾語,就把這幾月的大小事務事無巨細說了出來。

盛昭臉色肅殺,那身漆黑盔甲越發顯出主人的不耐,小黃門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甚至不敢細說,只能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後。

“聽趙霜說您今日還未用膳,不如先去吃個素齋……”小黃門走到大雄寶殿的位置,突然聞到一股香味,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勸道。

“你這個腦子只知道吃的嗎。”盛昭不笑時,便顯出幾分冷峻。

小黃門讪讪閉上嘴,卻見殿下不知為何突然停下來,便連忙停下腳步,這才沒有一腦袋撞上去。

“難道想吃飯了?”他迷茫問道,直到看到不遠處站着一個眼熟的小娘子,這才連忙閉上嘴。

“二娘子擔心殿下行程匆匆,不曾吃食,這是特意打包的齋飯,還請殿下珍惜貴體。”月牙宮門下,碧酒提着一個籃子,笑說着。

盛昭握緊刀鞘的手微微一緊,随後盯着那籃子,原本還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笑意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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