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白淼淼淚眼汪汪地看着他,卻又死犟着沒開口。

盛昭一向舍不得逼她,見她如此便軟了口氣:“不說就不說,快擦擦眼淚,免得花了臉。”

白淼淼也不動,就瞪着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看着他,眼瞅着就要掉金豆豆了,可她很快又抓着一團紅繩,低着頭開始打起花繩來,瞧着是把眼淚忍回去了。

盛昭又是生氣又是無奈,嘴裏只能哄道:“真不逗你了,那些人盯着我許久了,不是因為這事。”

白淼淼打花繩的動作一頓,擡眸看人,撲閃了一下大眼珠子,眼淚珠子就挂在長睫上,要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好了,要是你是在害怕,我現在就下車。”盛昭哄道,“別哭了。”

白淼淼捏着袖子,一臉糾結。

盛昭只好收着衣擺,準備下車。

“等會。”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服,用力扯了扯,“你是怎麽知道并不是兵部出事的,你說了,我,我保護你,我送你回家。”

盛昭一怔,随後噗呲一聲笑了起來:“二娘真是大好人啊。”

白淼淼瞬間紅了一張臉,可很快又板起臉來:“不要給我嬉皮笑臉的,你快說。”

白淼淼一開始确實有點慌,可一想到懷裏還有一個燙手山芋,便又覺得抓耳撓腮,腦子裏想了好多辦法,眼下抓到一個三殿下,可不是要抓過來使勁問問,只還未開始實施,就被三殿下抓了個正着,現在只能紅着一張臉,故作兇惡,磕磕絆絆說道:“你到底說不說。”

“自然是說的,能哄二娘開心才是最重要的。”盛昭一本正經說着。

白淼淼撇了撇嘴:“那你快說。”

“不準騙我!”她特意強調了一句。

“我昨日也去了一趟兵部司提交了洛陽收複後的軍情折,見裏面亂糟糟的,就打聽了一下,發現是丢了東西。”他話鋒一頓,意味深長說道,“聽說是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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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淼淼捏着紅繩的手一抖。

“折,折子啊。”她心虛說道,手指被紅繩繞出好幾節,“還有人偷折子啊。”

“是啊。”盛昭靠在車壁上,懶洋洋說道,“那小賊好是膽大包天。”

白淼淼手裏的動作徹底亂了,只好低着頭心不在焉地拆着繩子:“誰偷的啊?”

“那就是兵部要查的事情了。”盛昭看着她的手指在繩子上胡亂繞着,煞有其事說道,“現任兵部尚書游明方最是大公無私的人,早些年打仗的時候就以神斷慧眼著稱,脾氣剛正,性格烈氣……”

白淼淼耳朵豎了起來。

“若是被她抓到了可是要……”盛昭話鋒一頓,慢慢悠悠說道,“殺頭的。”

白淼淼吓得立馬哆嗦了一下,手裏的紅繩也掉在地上,眼眶立刻紅了起來。

盛昭看得直嘆氣,伸手把那紅繩撿起來,遞到白淼淼手邊:“現在知道怕了。”

白淼淼可憐兮兮擡頭,黑漆漆的眼珠子含着水光,越發顯得眼皮子嬌氣,輕輕一揉便泛出一大片紅暈。

“還不交代一下你幹的壞事。”盛昭嘆氣,把紅繩塞進小娘子手中,哄道,“別怕,還有我呢。”

“我沒幹壞事。”白淼淼哽咽了一下,随後又說道,“阿霜也沒幹壞事。”

盛昭瞬間明了。

——總算抓到偷折子的小賊了。

“我瞧着李老将軍是個穩重人,李家大郎君也是心細如塵的人。”盛昭今日算是開了眼,看着白淼淼遞過來的折子,大受震撼,“李家娘子倒是……”

兵部的圍牆有多高尚且不說,能有這個膽子翻牆進去的,就已經是少有的女中豪傑了,甚至還敢順手把折子拿走,說一句渾身是膽都是低估了。

他一頓,緩緩說道:“別出心裁。”

白淼淼嘟嘴,把袖中的折子逃出來,往他面前遞了遞:“反正你現在知道了,要是辦不好或者把我們洩露出去,我就和阿霜串通,死不認罪,就說是你自己拿的,反正我們是柔柔弱弱的小女郎,肯定是大好人。”

這會兒白淼淼倒是聰明了,耍起賴來一點也不見含糊。

盛昭失笑,配合地把那紅封的折子接了過去,随手打開看了起來。

白淼淼見他如此配合,立刻松了一口氣,一直壓在心口的那塊石頭也緊跟着消失不見,低下頭從抽屜裏抽出幾根紅繩,開始編手繩。

她動作又快又穩,一頭固定在茶幾的小腿上,另外三根繞在指尖,來回繞着,一截整齊好看的花紋便編了出來。

“這折子倒是有魚惠的風格。”盛昭看完折子,意味深長說着。

白淼淼也不懂魚惠到底是什麽風格,但還是嗯嗯點頭,手上功夫不停。

“這般敷衍。”盛昭揪住她的紅繩,“這東西是李大娘子拿的,你跟着接過來藏起來做什麽?”

白淼淼低頭嘟囔着,空出一只手來掰開他的手指,不悅說道:“我就是覺得阿霜說得對,不能讓她一個人這麽危險。”

“李大娘子說了什麽?”盛昭順嘴問道。

“閨房密語,不能和你說。”白淼淼皺了皺鼻子,不耐煩地推開他的手,“別煩我。”

盛昭捏着燙手的折子,不由氣笑了:“白水水,你這人過河拆橋的本事怎麽還這麽厲害。”

白淼淼冷哼一聲,一點也不客氣地把繩結挂在他手指上,湊近了過去,繼續收尾的工作:“我叫白淼淼,你還不識字嗎?”

盛昭九歲才開始讀書,雖很想知道白淼淼的名字怎麽讀,偏又不好開口問,等學到‘水’字發現有三分之一頗為相似,就開心地念了好久的‘水’字,平白叫錯別人一個月的名字,可把只有四歲的白淼淼氣壞了。

“我識字,還識恩。”盛昭垂眸看着她,晃了晃手中的折子,輕輕哼了一聲,“可不是某些人!”

白淼淼充耳不聞。

“我幫你處理了這個事情,你怎麽謝我啊。”他一點也不含糊,主動問道,又見人一點反應也沒有,便手指一動,把那繩子整個拉過來,面前的小娘子也跟着整個人撲了過來。

白淼淼連忙護着繩結,氣急敗壞說道:“就差一點就編好了!”

她撥開盛昭的手指,整個人又靠近了幾分,繼續低着頭編着手裏的東西,嘟囔着:“不要耽誤我。”

小娘子頭頂的小蝴蝶顫顫巍巍地抖了抖小翅膀,随後又安靜地貼服在鬓發上,乖巧可愛。

“小紅繩編起來給誰啊。”盛昭見她如此認真對待那繩子,雖很想鎮定詢問,但還是忍不住有些吃味,“你阿耶阿兄的鹌鹑帕子丢了,所以補給他們的嘛?”

小娘子身上有一股甜甜的酒味,想來今日在李家吃了不少酒。

他心猿意馬地想着。

“白水水。”盛昭伸手戳了戳頭頂的小蝴蝶發簪。

蝴蝶扇了扇翅膀,白淼淼晃了晃腦袋,躲開他的手。

“白水水。”

盛昭不甘寂寞地繼續喊着。

“別吵!”

白淼淼憤憤罵着。

“哦。”

盛昭乖乖地伸着手,垂眸看着那條細長的紅繩在她的指尖下慢慢變長,而她的影子也逐漸離開自己的手指,膝蓋,最後成了隔着一臂的距離。

他抿了抿唇,撐着紅繩的手指微微一動。

“好了!”白淼淼并未察覺出那出異樣,在繩子最後結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随後舉起來,臉上露出一個開心的笑來:“好看嗎!”

小小的紅繩被人用了七八種花樣,每環中的小花小巧精致,一環勾着一環,被細白的手指一勾,越發顯得鮮豔秀氣。

她自小就對這些手藝活有別樣的天賦,學得飛快,只她性子憊懶,一向不愛做這些,這些年也就白家郎君見識過她的手藝。

“好看嗎。”白淼淼見他不說話,舉着紅繩靠了過來,獻寶說道,“喜歡嗎?挂你的刀柄上,就跟劍穗一樣,也很氣派的!”

盛昭一怔,随後緩緩擡眸,盯着小娘子漆黑的眼眸,清澈明亮的瞳仁中甚至倒映着自己呆滞的模樣。

“給,給我的?”一瞬間,盛昭心底甚至冒出受寵若驚的驚喜和惶恐來,那是一種記事來便很少會出現在他心口的情緒,在那一刻,他甚至不敢去看白淼淼滿含笑意的瞳仁。

“對啊,逢兇化吉,大吉大利!”白淼淼大大方方把紅繩遞了過去,嘴角抿開笑來,“這是我給殿下凱旋的賀禮。”

小娘子語氣天真,神色爛漫,絲毫沒有扭捏作态,只是滿懷開心和慶幸:“殿下平安歸來乃是幸事。”

盛昭的視線緩緩落在那根紅繩上。

鮮紅的顏色在此刻變成了車廂內唯一的亮色,三年的征戰,痛苦和血腥,殺戮和哭喊在此刻系數褪去,那顆早已堅硬如石的心被浸泡在酸酸甜甜的滾水中,燙得他耳朵微微發紅。

“殿下不喜歡?”白淼淼見盛昭沒說話,擔心地湊過去,小聲說道,“我是想着殿下也不缺衣食,送金玉又太過敷衍,這紅繩是那日祈福的寺廟裏拿過來的,染過香火的,得了佛祖照拂的,阿霜說打仗無幸事,但我還是想要……”

她聲音微微一頓,但口氣越發認真:“那些佛祖保佑殿下的。”

盛昭瞳仁微微緊縮,勾着紅繩的手指微微蜷起,那團紅繩便緩緩悠悠掉落在兩人手邊,冬日的日光斜透過車簾明暗不定地落在花結上,照得那花上的顏色甚至有些刺眼。

八歲那年,他第一次從別人手中得到過一樣東西。

——一塊軟軟糯糯的奶酪糕點。

那時,他心中滿是警惕。

也許當真是年少時的箴言,他的一生注定能得到的東西屈指可數,可唯二的兩次都是同一個人給的。

他,實在是太過眷戀了。

白淼淼不安地動了動腿,最後孩子氣地握緊紅繩,想要收了回去:“若是不喜歡,那我再換個東西送你,那你喜歡什麽啊。”

盛昭擡眸,盯着面前一團稚氣的小娘子。

白家有一顆明珠是長安心照不宣的秘密。

潔白明潤,寶光相照。

她本該在寶盒中,在陽光下,在花園中,而不是任由污穢,鮮血,觸碰其身。

“喜歡的。”盛昭手指微微用力,那段紅繩就在兩人中間緊繃着,兩頭被人各自抓在手心。

“只是太過,喜歡了。”盛昭的手指握緊那截紅繩,眸光在小娘子身上一掃而歸,最後落在紅繩上,驀地輕笑一聲,“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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