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成親

謝遠是元朔五年的十一月底從蜀地折返,去往海南島,然後又從島上,一路行船,到達了天竺。

只是等他從天竺再終于回到大慶,回到長安的時候,已然是元朔七年的三月。

謝遠是二月份的生辰,

謝遠如今算來,剛剛過了十二歲的生辰。

一年多的時間待在海上,謝遠那曾經曬不黑的皮膚都有些黑了,當然,比起他身邊的其他一個個黑炭相比,他當然依舊算是膚白如雪。

謝遠并不在意這個,只端坐馬上,駐足,遙望遠處的長安城的城門,許久不語。

江白和阿守都在謝遠一側騎着馬。

江白臉上的神色亦是複雜無比。

十幾年了。

他已經十幾年沒有踏足這片土地,沒有祭拜過他的父親兄長,沒有見到過其他親朋,沒有跪拜過他曾經一心效忠的君王。

甫一回來,江白心中,亦是五味雜陳。

而一旁已經黑成碳的阿守心裏想得則簡單多了。

他瞧見謝遠駐足不走,就策馬離得謝遠更近一些,小心握住了謝遠的手。

“怎麽了?阿遠不想回來?”

謝遠聞言一怔。

周遭之人見他如此,其實心中多少都以為謝遠是近鄉情怯,思念長安卻又畏懼長安。然而也只有阿守一個看出了他的真正心思——他并不想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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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海上航行有諸多辛苦,但那時候的日子,快活自在又逍遙,身邊還有阿守相伴,還有三舅舅江白每日親自教他練武,教他兵法和用兵之道,教他各地地形甚至一些偏遠地區的家鄉語,還有江白自己去過的一些國家的語言……謝遠其實這一年多的時間裏,過得很是充實自在。

至少,他不比擔憂哪一天聖人故去,敬王反了,他自己夾雜在敬王和太孫之間,左右不是人了。

謝遠輕輕嘆了口氣,回握了一下阿守的手,淺笑道:“這話可不能讓旁人知道。阿守自己知道便是了。”

阿守“唔”了一聲,覺得自己被謝遠握住的手越來越燙,越來越燙,燙到他不得不驀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将它藏了起來。

謝遠轉頭看去,就見阿守整個臉頰、耳朵,仿佛都被火燒了一般,紅得吓人。

謝遠怔了怔,就伸手去探阿守的額頭,道:“阿守,你病了?”

阿守也是這時候才感覺到,原來,發燙的不只是他的手,還有他的額頭和臉……

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正想拒絕,就聽一旁的江白嘆道。

“這麽多年,終究,還是回來了。”

謝遠又看了阿守一眼,見阿守沖他猛搖頭,皺了下眉,想着待會讓大夫給阿守看看才行,這才轉頭對江白笑道:“阿舅回來不高興麽?您忘了,舅母可是給阿舅誕下了一雙兒女,還有四舅舅家的表妹,如今都在寧遠侯府等着阿舅。阿舅,您該高興的。”

江白一怔,想到一直等着他的妻子,還有妻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為他誕下的那一雙兒女,心中終是一片喜悅湧上心頭。

“是,阿遠說的是,阿舅是該高興的。”

舅甥二人又說笑了一會,就繼續帶着身後的無數從其他國家換來的奇珍異寶和那些國家的使者,繼續朝長安行去。

因他們人數衆多,因此也說不準哪一日才能回長安,是以也只往長安報了幾個大概可能回來的日子,也就罷了,便也不曾想有人在依舊寒風料峭的三月裏,出長安城來接他們。

結果……

“阿遠!”

“遠哥!”

謝遠一怔,遠遠望去,就見一青一藍兩個少年,正策馬本來,且還都揚起手,沖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他怔楞片刻,随即也大笑起來,策馬奔去。

江白并不認識那二人,正想問阿守這兩個少年究竟是誰,就将原本還滿臉通紅的阿守,正瞪大了眼睛、鼓着臉,一臉氣憤的也沖了上去。

就像是守了心愛的骨頭好多年的大狗,正要猶猶豫豫要不要把骨頭吃了,突然就發現,骨頭竟然會飛!而且還不是向着他飛,而是向着旁人飛了去的大狗似的!

江白嘴角抽了抽,立刻揮退了腦袋裏的想法。

還好謝遠的貼身侍從清酒上前,對江白小聲說了那二人的身份。

“那一位年長的乃是太孫殿下,另一位,是太孫之弟,容英郡王。”

江白訝然,見前面已經下馬,好兄弟一樣抱在一起的謝遠和太孫謝含英,側首問清酒:“太孫與阿遠感情極好?”

清酒道:“若非太子妃不喜,太孫彼時,只恨不能與大郎同寝同食,朝夕相處。”

清酒這話說的倒是半分不摻假,謝含英的确很喜歡與謝遠親近,只是太子妃對謝遠總是有些排斥和不喜,雖然表面上各樣招待,一應俱全,可太子妃做起來,總能讓人感覺到太子妃就是不喜歡謝遠,于是謝遠只會在推脫不掉的時候,才在東宮與謝含英同住一二日,尋常時候,都是能不去東宮,就不去東宮的。

江白卻是極聰明的,聞言立刻聽出了重點——太子妃不喜謝遠。

江白眸色便是一黯,覺得無論如何,他此次回長安,都要好好看看如今的局勢才行。

他自己是做不得皇帝,也無心推翻自己的父兄曾經舍命效忠的人,但是……阿遠,的确是一個比當初的太子更合适的人選——睿智,勇敢,有主見和擔當,但也聽得進旁人規勸,有責任感。只要時機合适,阿遠會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帝王。

只是江白很自然的忽略到了謝遠所缺少的做帝王最重要的一件事——野心。如今的謝遠,還沒有野心,至少,沒有足夠讓他不得不和自己的青梅竹馬與阿爹搶皇位的野心。

江白心中思忖片刻,便将這年頭按下不提,亦策馬上前,俯身拜下。

謝含英在一個月前收到謝遠的信後,知曉謝遠大概會在這五六日間回來,于是就日日都來長安郊外等着,太子妃心有不悅,然而聖人許了,太子妃又剛剛做了件令謝含英險些與她鬧翻的事情,是以也只有忍了,由着謝含英以太孫身份,日日出城門接一個藩王之子。

謝含英見到謝遠,看到謝遠如今長大了的模樣,心中更覺歡喜和親近,只覺心中有無數話想私下裏說與謝遠,不過兄弟二人還沒有說幾句話,就看到了不遠處趕來下拜的江白。

謝遠一愣,随即亦要屈膝下拜。

謝含英忙忙拽住謝遠,含笑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手中抓得很緊,愣是不肯讓謝遠下拜。

謝遠又試了幾次,終究沒有拜成。

謝含英見謝遠不拜了,這才含笑牽着謝遠的手,拉着他走到了江白身邊,用另一只手親自扶起江白。

“寧遠侯此番勞苦功高,又揚我大慶朝國威,聖人與孤,皆感念寧遠侯諸多,寧遠侯,快快起來。”

江白這才起身,不着痕跡的打量起謝含英來,就覺謝含英此人,年有十五,眉眼清俊溫潤,性子溫和而有主見,對謝遠和謝容英幾乎一視同仁,細細看來,其實謝含英當真是喜歡謝遠更多一些,更喜歡與謝遠親近,對謝遠在文治武功上比他更好這件事,謝含英眸中一絲嫉妒也無,眼中只有驕傲。

而謝容英今年十一歲,雖看起來有些纨绔,但到底被祖父兄長教導的很好,凡事都在規矩之內,明明對謝遠欽佩不已,嘴上卻并不肯承認。到底還是個孩子而已。

江白一路跟在謝含英、謝容英和謝遠身側,看到謝含英的品性,心中也終于知曉,阿遠在船上時也依舊惦記着這位太孫,到底是何緣故了。

——如果敬王沒有反心,那麽,即便阿遠比謝含英更睿智果敢,只要謝含英待阿遠如初,那麽,阿遠就絕對不會對謝含英不起。如此君臣相宜,未嘗不是一段佳話。

只可惜,一旦聖人故去,敬王必然要反,而那位太子妃……上頭沒有人壓着了,她又會做些甚麽挑撥離間的事情?

兄弟情深又如何?奈何皇室之中,哪裏有此等感情?

江白輕嘆一聲,心中更是下定了決心,聖人雖為阿遠選了一條看似平坦的道路,但那條路未必就當真順利平坦,能一路向前;倒不如……他為阿遠選另一條路,或許危險重重,或許有性命之憂,然而阿遠此生志向,不正是志在疆場麽?既是如此,那他便趁諸事還未發生,帶阿遠走,讓阿遠快些建功立業才是。

江白心中如何做想暫且不提,謝含英卻是和謝遠很是親近的走在一起,并将長安城的諸事細細說與謝遠。

“當初阿翁收了你的信,見你長姐身懷六甲的進了長安,待安陽王、王妃和世子要走時,便以郡主身子不适為由,将她留在了敬王府,讓其誕下孩子後再回雲南。安陽王與世子苦求不能,阿翁直接招了太醫來,不知與二人說了些甚麽,二人竟當真不再勉強,俱都回了雲南。郡主又誕下一位小娘子後,就留在敬王府帶着兩位小娘子養身子,順便教養你府中四郎,倒也一直沒提回去的事情。安陽王與世子寫折子給阿翁,阿翁只說,這是家事,他老人家不管。”

謝遠聽了便也笑,安陽王與趙容定是氣壞了,當初阿翁執意要留下阿姐時,定是以阿姐是他親孫女,他要照顧親孫女的身體的原因強留下阿姐,但是現在……安陽王府來要人了,阿翁卻又道他老人家不管了,從前也不是他老人家的錯,安陽王府,定然是要氣壞了。

不過,安陽王府氣不氣的,謝遠倒不甚在意,只要他阿姐的身子養好,又有敬王府和他在,那個心中一直惦念自己表妹的趙容又能對阿姐作甚呢?

如此想罷,謝遠又問:“那我阿娘……生得那個小郎君呢?阿兄可見過他?”

謝含英遲疑了一下,才道:“他是去歲七月在北地出生的,消息報給了阿翁,我自然也知道了。只是三皇叔似是不怎麽喜歡他,且因小郎君出生時身子極其瘦弱,大夫說有可能養不大,因此直到現在,三皇叔也不曾為他取名。阿翁也權作不知,并不肯惦記。不過,你那三姐定的第二位郎君也出了事,她不得不繼續留在敬王府中,倒是能教養他一二,也算是好的了。”

頓了頓,謝含英聲音裏沒甚感情的道:“還有兩件事情,一件事,阿遠之前就該聽到些風聲了,是三皇叔今年二月納了側妃,側妃是敬王府馬氏的嫡親侄女;另一件事……阿遠,我要成親了。”

謝遠一怔,心下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還是問了出來:“太孫妃是……清婉表姐?”

謝含英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

謝容英恨恨道:“不!清婉表姐只能給阿兄做妾,正妻是……小高氏!”

他已經連表姐二字,都不肯再叫了。

謝遠驀地拉住缰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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