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敲鍵盤敲得有點酸,許盈甩甩手,餘光無意間觸及坐在沙發裏的路一陽。
少年坐得端端正正,如一棵小白楊。
她這才想起辦公室裏還有這個人。他怎麽還不走?
她問:“你去找你爸了嗎?”
路一陽見她終于停下手裏的工作,他站起來,說:“我已經去了,姐姐,我走了。”
“嗯,再見。”
他揚起唇角,“姐姐再見。”
他輕輕地把門關上。
院子裏的薔薇花開始凋謝,周奶奶幫着傭人掃地上幹枯的花瓣。
大門外,牽着小孩兒的老人經過大門,說道:“掃地呢。”
周奶奶應了聲,抓了一把糖給老人牽着的小孩,“琪琪,來,吃糖。”
琪琪開心伸出胖胖的爪子,“謝謝周奶奶!”
“哎,真乖。”周奶奶摸摸她腦門。
老人牽着小孩離開,周奶奶戀戀不舍地目送小孩,心情瞬間失落下去。
她沉沉嘆氣。
什麽時候她身邊也能有個像琪琪那麽可愛的小重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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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許盈肚子裏那個沒出世的孩子。
愧疚與惋惜霎時脹滿心口,她重重扶額。
若是當時阿衍不那麽絕情,不把孩子打掉,再過半年,她也能有小重孫了。
她盼了這麽多年的小重孫啊。周奶奶心裏越發難受。
此時不禁對已經去世十多年的沈蔓綠有些埋怨。
如果不是她,阿衍不會到現在都不願意結婚,如果不是她,阿衍就不會打掉那個孩子。
唉。
越想心裏怨氣越重。她捂住胸口。
傭人連忙扶她,“老太太,您沒事吧?”
周奶奶撫着胸脯,“沒事。”然後又問:“幾點了?”
傭人回答了之後,周奶奶說:“阿衍該回來了,我得給他做飯去。”
最近這段時間周奶奶讓他在這裏休息,他雖然沒去臨川,但仍然會出去處理一些工作,只是不再像之前那麽忙碌。
入夜,周奶奶端着蜂蜜水進周衍房間。
周衍靠着床頭,膝蓋上放着電腦。
“還在工作?該睡了。”周奶奶把蜂蜜水放到他面前。
周衍合上電腦,拿起蜂蜜水喝了一口。
周奶奶注意到他窗邊花瓶裏枯萎的白薔薇,說:“哎呀,花都枯了。”
她忙去捧了一束新鮮的紅薔薇,“白薔薇暫時沒新鮮的了,先插紅薔薇。”
換掉枯萎的白薔薇,她叮囑了周衍幾句,關門離去。
花瓶裏的薔薇花浸着窗外的月色,熾烈的花瓣間燃燒着點點清輝。
周衍凝望被夜風吹得微晃的薔薇花。
腦海裏閃過在車廂裏鋪展開來的薔薇花,濃郁而熾烈。
“那個時候的我,你為什麽會喜歡。”
“沒有原因,就在我不知道的某個瞬間,我喜歡你了。”
失神良久,周衍打開抽屜,拿出皺皺巴巴的白紙。
白紙上有一滴墨水印,是垃圾桶裏的墨水。墨水印剛好将文字末尾的笑臉暈染成模糊一片。
那個時候的他,不被所有人喜歡,也得不到別人的喜歡。
即便是他誤認為是沈蔓綠給予他的那份善意,在他心裏也只是因為善良而可憐他,這份善意不獨屬于他,可以給任何一個可憐的人。
不是因為他本身,而給予他幫助,只是因為他可憐,所以才把善意施舍給他。
縱然如此,他也對這份施舍給他的善意視若珍寶。那是他從未得到過的善意。
然而如今他卻得知,那份善意并不是因為他可憐而施舍給他的。
而是因為他本身。
有人喜歡那個被所有人厭惡的他,所以才會給予他善意。
有一個人,喜歡那時候不堪的他。在他渴望被接受,卻被所有人的冷暴力的時候。
知道許盈是當年幫助他的人之後,他對她毀掉沈蔓綠遺物的恨已經粉碎了一大半,而如今這沉重珍貴的喜歡與善意徹底将他心底殘餘的恨碾壓成粉末。
從這一刻開始,周衍明白,他再也恨不了許盈。
周衍緩慢垂下眼簾。
大半夜,秘書被一通電話吵醒。
“周……周總?”睡得模模糊糊的秘書忙不疊起身。這大半夜的,周總給他打電話做什麽,難不成是自己工作出纰漏了?
“幫我找一樣東西。”周衍語氣很平。
“周總您說。”
聽到周衍說的東西,秘書下巴一擡,“呃?”
“盡快找到。”
“好的,周總。”秘書應道。
通話結束。秘書抓住後腦勺,大半夜把他吵醒,就要那玩意兒?
第二日早晨,許盈接到通知,上面給她安排了一個助理,今天就入職。
許盈沒等到助理的資料。只是被通知要來一個助理。
她正疑惑着,辦公室門就被敲響了。
“請進。”她頭也沒擡。
門邊響動幾下,接着便是少年清亮的聲音,“姐姐!”
許盈錯愕,“你又——”
“對我又來了。”路一陽笑容燦爛。
“又來找你爸?”
“不是,”路一陽走近,他亮出脖子上戴着的工作牌,“我來報到的。”
工作牌職位欄上的“助理”兩字讓許盈有幾秒鐘的怔愣,随即反應過來,“新來的助理就是你?”
“是我。”
許盈消化了一下他的話,“你怎麽到這裏當助理來了?”
“我昨天找我爸就是讓他給我安排一個職位,我想在公司學做事,磨練磨練。”
“可是你才高中畢業,年紀還這麽小。”
“不小了,早點學點東西,好幫幫我爸。”
許盈點點頭,端詳了一下養尊處優大概沒吃過苦的少年,“當助理沒那麽輕松。”
特別是她的部門,正處于變革期,工作很辛苦。
聞言,路一陽說:“我可以的,姐姐,以後就請多多關照了。”
他伸手。
許盈握住他的手,“合作愉快。”
“先去部門成員那兒做一下自我介紹。”許盈領着他去部門工作間。
身後,路一陽搓了搓被她握過的手。
路一陽的工位沒有安排在其他成員所待的工作間,而是在許盈的辦公室。
看着來來去去般桌子搬椅子搬電腦的後勤人員,許盈抵住額頭。
辦公室裏原來的東西全部換新。連帶着她的桌子椅子也換成了更加舒适昂貴的桌子椅子。
許盈拍着柔軟的椅子,心想這算是沾了路一陽的光。
轉而又思及剛才總監對她說的話。
“路總特地吩咐了,多照顧照顧他。”
意思就是也別把他真正當做普通員工使喚。
許盈明白。
等辦公室完全布置好了,許盈發給路一陽幾份資料,說:“這是你的基本工作內容,你先熟悉熟悉,不懂的就問我,看完了告訴我。”
“好。”路一陽也不馬虎,立刻開始浏覽。
不到一個小時,路一陽就浏覽完畢。
“有沒有不明白的地方?”許盈問。
“沒有。”
“OK。”許盈又說:“等下要給你一份試卷,試卷內容考的是你剛才看過的內容,你要不要再熟悉幾遍。”
“不用。”
許盈挑眉,遞給他一份試卷,“不許作弊,手機電腦都關掉。”
很快路一陽就把試卷做完,交給她。
“這麽快?”許盈吃驚。
“嗯,很簡單。”
許盈拿過卷子批改,批改完,她說:“你在學校成績很好吧,高考考得怎麽樣?”
路一陽露出右邊的小尖牙,“高考跟姐姐一樣,是學校的第一名。”
難怪。許盈說:“很厲害。”
“這次高考試卷比姐姐那年的試卷要簡單很多,所以還是姐姐更厲害。”
許盈輕笑,“小孩兒。”
“我不是小孩兒,”路一陽摸摸鼻子,“我是小年輕。”
“好了,你再把之前安裝的軟件熟悉一下,還有剛才發給你的資料熟悉一下。”今天暫時不給他工作任務,畢竟還真不能讓他累着。
許盈準備去沖咖啡,“你喝咖啡——算了,你還是小孩子,少喝這些東西。”
路一陽搶過她的杯子,“我去幫你沖咖啡。”
“我自己來。”
“我是姐姐的助理,做這些事都是應該的。”路一陽拿着杯子就走。
穿過工作間之時,有員工熱情道:“我幫你吧?”
“謝謝,我自己去。”路一陽禮貌地笑笑。
他一走,另一個員工嗤道:“當初我新來的那會兒你成天仗着自己是老員工讓我幫你端茶倒水,怎麽今天這新員工你不讓他幫你端茶倒水?”
“你敢嗎?人家是老板的兒子!”
“呸!勢利!”
這邊廂,路一陽剛進開水房就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個追求許盈的男人。
男人在打電話,“艹,她說她喜歡那些小年輕,還真他媽難追!”
“那還能怎麽辦,繼續追呗。”
“我就不信我追不到她!”
一收起手機,男人就發現了路一陽。
路一陽睨他:“姐姐喜歡小年輕,你長得比我爺爺還老,你沒機會。”
男人神情僵了僵,但又不敢得罪他,只能黑着臉離開。
路一陽輕哼。
傍晚,太陽收起刺目的光芒,慢慢消失在西山背後。
許盈收拾包,對路一陽說:“下班了,去打卡吧。”
路一陽跟着她去打卡。
打過卡,乘坐電梯至一樓,早有司機在等着路一陽。路一陽見許盈沒車,立刻道:“姐姐,我送你回去吧?”
“我打車。”
“打車幹什麽,我送你吧?”
“我已經約好車了,謝謝你。”
路一陽這才罷休,“姐姐明天見。”
“明天見。”
許盈剛到小區樓下,就被一輛車攔住。
從車子裏出來的人讓她臉色登時冷了下去,“你來幹什麽?”
周衍:“還你東西。”他遞給她一個盒子。
許盈猶疑地打量盒子,接過來打開。
裏面放着一百塊錢,還有早在多年前就停産了的開心巧克力。
她只有三秒鐘的愣神,然後神色更加淩厲,“你把東西還給我,意思就是你又打算不放過我了?”
之前沒把東西還給她,說是放過她就相當于把東西還給了她。現在把東西還給她,是又打算不放過她了?
“只是把東西還給你。”他嗓音很淡。
又把東西還給她,又放過她?許盈眯了下眸子,視線在盒子裏轉圈,“還差一樣東西。”
“便利貼沒法還給你。”便利貼不像錢和巧克力可以複制,早就丢失,還不了她。
“那你就不還?”
“我可以給你一筆錢代替補償。”
許盈怒火中燒,她竭力壓抑在心髒裏翻滾的欲望,控制住想要扇他巴掌的手。
自重生以來,每次見到他,心髒裏總是會有脹滿的情緒在激烈翻滾,從而致使她做出無法控制的事。
重生前為了父母,她還能忍,還能控制,重生後像是心髒裏有東西在牽引着她,牽引着她爆炸,見到他的時時刻刻都迫使着她做出以前忍耐着不敢做的事。
她知道心髒裏牽引她做出失控的事情的東西是什麽,是恨,對他的恨,無法磨滅的滔天的恨。重生前還能掌控住的恨,重生後卻被其掌控。
因為恨意驅使,重生後每次見到他,她都像是分裂出來的一個她,一個不怕一切後果的她。
往往沖動之後,當她冷靜下來時她也會後悔。
因為她知道他從前對付她的那些手段,她這般惹怒他,若是他動怒,她自己就算了,但肯定會再次牽連到父母。
然而後悔的同時心裏也充斥着興奮到戰栗的痛快。
這兩種情緒激烈交織,有時折磨地她神經陣痛,像是有刀在割裂她的神經,有火在燃燒她的神經,有水在淹沒她的神經。
她唯有遠離他,不見到他,才能避免失控之後産生的後果。她扔下盒子就走,卻被他拽住胳膊。
他說:“你不要?”
許盈沒搭理,“從今往後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甩開他,快步離去。
周衍看着她走遠。
于他而言,從此以後,過往種種皆灰飛煙滅,他不因為她從前對他的善意與喜歡而再感激她,也不因為她毀掉沈蔓綠的遺物而再恨她。
種種都被抵消,此後他們是沒有任何牽扯的陌生人。
周衍神色淡淡收回目光,驅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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