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清冷的月光帶着寒氣鑽進窗簾縫隙,爬到病床上。病床上微微隆起的白色被子像一座白色的墳,毫無動靜。
周奶奶靜靜地守在床邊。
半個月了,阿衍還沒醒。
她擦了下淚,忽而注意到周衍的食指動了下。她一驚,唯恐是錯覺,“阿衍?”
周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阿衍!”周奶奶大喜。真的醒了,不是幻覺!
“阿衍,你終于醒了……”周奶奶撲過去,将要碰到他的時候,她想起他全身的傷,及時往後一退。
“阿衍……”她淌下淚。
周衍氣息微弱,“阿盈……她……她……怎麽樣了……”
沒想到他醒來的第一時間是關心許盈,周奶奶心中發疼,“她……她很好,沒事。”
聽到她的話,周衍放心似的微微點了下下巴。
這時周奶奶終于想起來去叫醫生,她忙不疊按鈴。很快醫生進了病房。
檢查了一番過後,醫生說他情況穩定了,慢慢會好起來。
周奶奶松了口氣。
才醒沒多久,周衍精神不濟,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下午他再次醒來。這次他的精神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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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奶奶喂他吃了點流食,他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
他又問起許盈,周奶奶鼻腔酸澀,“你為她連命都不要了,值得嗎?”
“我愛她。”他聲音低啞虛弱。
“可是你昏迷這半個月,她都沒有來看過你一次,一次也沒有。”許盈的心太狠太硬,阿衍為了救她差點死了,她卻不曾來看過他,哪怕一次也沒有。
“是我活該。”他苦澀地低下腦袋。
周奶奶眼眶發熱,沒再說什麽。
養了幾天,周衍身體逐漸恢複,周奶奶猶豫了很久,最後一咬牙,說:“阿衍,你的左腿……”
“我的左腿怎麽了?”
“你的左腿……”周奶奶喉頭一哽,不忍心似的,“你的左腿……”
周衍眉心微皺,緊接着去掀被子看左腿。
被子掀開的那一瞬間,他聽到周奶奶帶着哭腔道:“你的左腿小腿沒了!”
目光觸及左腿膝蓋以下,周衍頓住。
他愣愣地瞪着左腿,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許久許久,他呆呆道:“怎麽沒了。”
“傷勢太嚴重,只能截掉了。”周奶奶哭着說。
周衍沒說話了,他一直盯着空蕩蕩的左膝下方。
不知多久過去,他蒼白的嘴唇揚起,安慰周奶奶似的,“沒關系,人還活着就好。”
周奶奶掩面而泣,“阿衍,我可憐的孩子。”
他輕輕握住周奶奶蒼老的手,“奶奶,我沒事,別哭。”
夜裏,等周奶奶睡去後,周衍偷偷地打開被子,他去摸自己的左腿。
他的指尖逐漸發抖,隐忍壓抑着喉嚨裏痛苦的聲音,大顆大顆的溫熱液體從頰邊滑落下來。
第二日早晨,周奶奶發現他紅腫的雙眼,她心痛難抑。她知道,盡管阿衍說沒了腿不要緊,可是那只是在安慰她,阿衍背着她哭了一晚上。
左腿康複的日子裏,周衍幾乎每天都在忍受幻肢疼痛,刀割針刺般的疼,燒灼擠壓般的疼,每日輪番折磨着他。
他一聲不吭,默默地忍受着疼痛,周奶奶抱着他垂淚,恨不得替他受了這罪。
周衍開始戴假肢。
第一次看到假肢時,微微的恐懼感心理障礙讓周衍大腦麻木了很久。
等他克服了恐懼和心理障礙,他戴上假肢,開始每天訓練。
适應假肢的過程痛苦而漫長。
一開始,他把握不住重心,只能走兩步路,走了兩步路就疼。
慢慢地,他能走一小段路了。
周奶奶紅着眼睛取下周衍的假肢,輕輕地給他擦藥。他的左腿承重部位皮膚破損,紅腫不堪。
“奶奶,我不疼。”周衍笑着說。
聞言,周奶奶淚流得更加洶湧。
周衍小時候沒朋友,瘦瘦小小的他天天坐在院子門檻上,看着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三歲時,有一天,小周衍像往常一樣,坐在院子門檻上看其他同齡人一起玩游戲。
忽然,有個小男孩對他說:“喂,你過來一起玩吧!”
他的反應遲鈍了半拍,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你叫我?”
“對啊!過來一起玩!”小男孩大聲道。
小周衍受寵若驚,他開心到手足無措,急忙要跑過去的時候,他突然轉身跑進院子裏,摘了一把薔薇花。
他抱着花跑過去,怯怯地,小心翼翼地把薔薇花送給男孩,“給你。”
他用花感謝男孩對他的善意。
誰知男孩忽然哈哈大笑,“誰要你的花!萬一你把傳染病傳染給我們怎麽辦!”
“我、我沒有傳染病。”他急忙辯解。
男孩一把推開他,他往後一摔,薔薇花摔地上,四分五裂。
“你們幹什麽!”周奶奶跑了出來。
孩子們嘻嘻哈哈地跑遠了。
周奶奶趕緊去拉地上倒着的小周衍,“阿衍,你沒事吧?”
“我沒事。”小周衍從地上爬起來,把摔壞的花一片一片撿起來抱到懷裏。
“你受傷了!”周奶奶發現他胳膊上的擦傷,連忙帶他進屋上藥。
他的胳膊擦破了皮,溢出了血絲,藥擦上去的時候,他輕輕痛呼。
周奶奶摸摸他小小的手,不禁紅了眼。
“奶奶,我不疼。”小周衍咧開嘴角,笑出白白的牙齒。
往日情景與現在重合,周奶奶心酸難受,為什麽,為什麽從小就那麽苦的阿衍,到現在還要受這麽多苦?
周衍每天訓練鍛煉的時候,路一陽終于準備向許盈表白了。
許盈到達路一陽約定好的餐廳後,發現餐廳裏竟然詭異地一個人也沒有。
她四處環顧,在中間位置發現了路一陽。
“姐姐!”路一陽向她揮手。許盈走過去,坐下,說:“這裏居然沒什麽人。”
現在是飯點,而且這餐廳以往生意都很火爆,這會兒居然沒人。
腦中忽然劃過一個猜測,許盈一窒。路一陽不會把整個餐廳都包了吧。
緊接着,她似乎又猜到了什麽。她心中思緒萬千,目含深意地掃瞅了瞅路一陽,然後沉靜下來。
果然,飯吃到一半,許盈熟悉的開場白來了。
許盈:“姐姐,我有件事要對你說。”
“我也有件事想和你說,”許盈微笑,“一陽,謝謝你請我吃飯,你真好,簡直比親弟弟待親姐姐還好,我有時想,要是你真是我親弟弟就好了,我可喜歡你當我親弟弟了。”
路一陽渾身僵硬,“親……親弟弟?”
“對,我想你要是我親弟弟就好了。”
路一陽臉上閃過慌亂和難過,他難以接受般的抿起了唇,下一刻,他鼓足勇氣,豁出去一般,“姐姐,我不想當你的親弟弟!我想——”
“我想你當我親弟弟。”她笑着打斷他。她不想讓他難堪,不想讓他尴尬。
這時候,路一陽仿佛也明白了她話裏隐含的意思,他心尖一顫,就要退縮之際,忽而吼出來,“我喜歡你!我不想當你弟弟!”
震耳欲聾的吼聲在餐廳裏回蕩了一圈。許盈斂了斂氣,她斟酌着言辭,說:“對不起,一陽,你很好,但我只把你當弟弟。”
路一陽癟起腮幫,淚光瑩瑩的,“我不想當你弟弟。”
“真的不能接受我嗎?”
“對不起。”
路一陽握緊拳頭,忍着不讓淚水流下來。
許盈起身,“我先離開了。”
路一陽沒有攔她,他看着她走遠,終于忍不住掉下眼淚,哭着彎下了背脊。
許盈走出餐廳,雨滴落到額頭上,冰冰涼涼的一片。
她接下一滴雨,望向天上的濃雲。雲層烏壓壓的,她的心情也同樣烏壓壓的沉重。
路一陽是一個很可愛很陽光的弟弟,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失去這樣一個朋友,她做不到無動于衷,心如止水。
她輕輕嘆息。
與此同時,周衍正在忍受碎骨般的疼痛。
下雨了,他的左腿又開始疼了。
自從左腿截肢後,除了最開始每天的幻肢痛以外,每次下雨左膝以上都會劇烈地疼,像有把錘子,在一下一下地砸他的腿骨。
他吃了止痛藥,疼痛只是減輕而已。
雨停了,腿不疼了,他馬不停蹄地開始練習戴假肢走路。
他要快點适應假肢。
快點見到阿盈。
漫長痛苦的幾個月過去,他已經完全适應好了。
這一天,許盈從超市買東西回來,猝不及防頭頂沉下一片黑影。
她擡眸。
她已經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見過周衍了。
自從車禍後,她就沒再見過他。
此時,他站在她面前,她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他一如既往的蒼白,眉間帶着微微的病态。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他杵着的拐杖上,然後挪開視線,側身就走。
“阿盈。”他追她。
她注意到他杵着拐杖,走路微跛。
“你腿怎麽了?”她忽然停下來問他。
他眼神閃避着,“腿受了點傷。”
“哦。”她沒再問什麽,再次往前走。
“阿盈,我有話對你說。”
許盈本來不打算理他,目光再次觸及他跛着的腿之後,她眸光微閃,說:“上去說。”
她願意搭理他,周衍心中微喜,旋即,他就高興不起來了。
她家是老式居民區,在三樓,沒有電梯。
他跛着腳,杵着拐杖,艱難地上着一層一層臺階。
拐杖撞擊地面發出沉重緩慢的聲音,伴随着艱難費力的粗。喘。
許盈站在臺階上,轉身俯視周衍。
他額頭上冒着汗,用力卻又力不從心地一步一步艱難朝上挪動。
她勾起唇角,接着嫌棄似的,“你怎麽這麽慢?能不能走快一點?”
“對不起,我會快一點。”周衍擦擦汗,加快了速度。
卻不曾想,動作太過着急,他一下子跌下去,迎面直接趴在了樓梯上。
他痛苦地悶哼,想站起來,腿卻使不出力。
許盈沒去搭把手,就看着他費力地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褲腿縮短了一截。
許盈猝然一愣。
大約是察覺到她在看他的腿,周衍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左腿。
左腿下方褲子縮了一截,清晰地暴露出了假肢。
那一瞬間,難堪和羞恥淹沒了他,他慌忙扯下褲子,遮住了假肢。
“走吧。”他嗓音粗噶。
“你的腿……”
“我的腿沒事。”他語速很急促。
許盈問:“是因為上次的車禍?”
樓道裏昏暗的光線照出他顫動的下颌,他緘默下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說:“是。”
“整條腿?”
“半條。”
許盈盯着他的左腿,沉默下去。
他窘迫難堪地往下扯褲子,怕她看到假肢,怕她嫌棄。
許盈轉過身,繼續往上走。到達家門口,許盈停下腳步。
身後,周衍氣喘籲籲,滿頭都是汗。
“你要說什麽。”許盈擡睫。
周衍緩了一下氣息,忍着腿部摩擦的疼痛,說:“阿盈,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作者有話要說:沈蔓綠喜歡雨,許盈讨厭雨,周衍以後每一次下雨都會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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