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阿盈,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他直直地盯着她,聲音低沉艱澀,似乎是絕望裏最後的掙紮。
許盈的目光再次掃過他的左腿,她是杏眼,眼型偏圓,此時整個眼部輪廓卻透出尖銳的淩厲感,“你是不是以為你救了我,殘了一條腿,我就會心軟原諒你?”
他苦澀地提了下嘴角,“沒有。”他沒想過把這件事當做他的籌碼,沒這樣卑鄙地奢想過。
“你總算還有自知之明,”許盈輕嗤,“這是我最後一次提醒你————”
她用食指輕輕一推他,
緩慢的動作将時間拉得悠長,“你死了我都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清淩淩的聲音落在冰涼的空氣裏,如寒雪凝凍住了空氣。
被宣判了死刑,在絕望裏掙徒勞掙紮的周衍像是沒有血色的雕塑,凝固在原地。
良久良久,他喉結一動,吸氣如同針紮一樣地疼,“阿盈————”
話還沒說完,突然門從裏面打開,許母怒道:“對!死了都不會原諒你!你給我滾!別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許母叱着,用力一推他。他踉跄着,沒扶穩拐杖,一下子跌到了地上。
門砰地一聲摔上了。
周衍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看着緊閉的門。
他就這麽坐着,眼神渙散。
不知坐了多久,他撐着拐杖站了起來。
周奶奶在小院裏修剪花枝,見周衍走進來,她立刻過去扶他,“你這是去哪兒了?怎麽不在家好好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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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沉默不語。周奶奶皺皺眉,扶着他進屋。
扶着他坐到沙發上後,周奶奶說:“餓了吧?正好飯好了。”
“我不餓。”他像是機器人一樣,失神地說。
“不餓也得吃一點。”
飯菜端上了桌,周衍機械地往嘴裏塞東西。
周奶奶猝地驚呼,“你的腿!”周衍的左腿承重部位溢出了血,浸濕了褲子。
“怎麽流血了!”周奶奶慌道。
周衍像是才發現一樣,低頭地看了一眼左腿。
周奶奶卷起他的褲子,血流了很多,褲子上有些血都幹成塊了,應該是流了好一會兒了,她顫顫道:“流了這麽多血,你都不知道疼嗎?”
他麻木地摸了摸膝蓋,感受不到疼痛一樣,“沒事。”
從這天開始,周衍不再像之前那樣每天積極訓練鍛煉假肢,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氣,每天待在卧室裏,如行屍走肉一般。
好幾天過去,他一直這樣,周奶奶心裏着急,卻又不知該怎麽辦。
這天夜裏,周衍躺在床上,一眨不眨看着床的另一側。
他伸出雙臂,抱住了虛空裏的東西。
天亮之後,他起身,去梳妝臺上拿起梳子。
周奶奶一起床就聽到廚房乒乒乓乓的聲響。她詫異着,一進廚房就看到系着圍裙的周衍在裏面忙活。
“阿衍?”
“奶奶。”周衍側身,逆着光微笑。
見狀,周奶奶心裏更加詫異。他眉宇間的頹敗痛苦一消而散,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從前的正常狀态。
她遲疑,“阿衍,你這是————”
“早餐快做好了,奶奶你快去坐好。”周衍說完,繼續炒菜。
周奶奶心中思緒百轉千回,阿衍這是……想開了?
想到此,她不禁喜上眉梢。
“奶奶,快去啊。”周衍見她不動,催她。
“這就去,這就去。”她笑呵呵地點頭。
把早飯端上桌,周衍擺碗筷,周奶奶也幫着擺碗筷。
周衍在他旁側多擺了一副碗筷,周奶奶忙道:“多了多了。”
周衍驚訝,“什麽多了?”
“多了副碗筷。”
“不正好三副?”周衍不解。
“可是只有兩個人啊。”
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周奶奶,周衍說:“還有阿盈,是三個人。”
“盈盈?”周奶奶一驚,“她來了?”
“什麽她來了,她不是一直在這裏?”
“哪呢?”周奶奶四處張望。
周衍十分困惑,“不就在我旁邊嗎?”說着他指向身側。
視線觸及他空蕩蕩的身側,周奶奶凝眉,“根本就沒人……”
“不就在奶奶面前嗎?”周衍往旁邊一扯,“阿盈,快叫奶奶一聲。”
空氣安靜了兩秒。
周衍說:“奶奶,你聽到阿盈叫你了吧。”
此時此刻,茫然之中的周奶奶已經明白了一切。她肩膀抖動着,不可置信地捂住臉嘴,“阿衍……”
“嗯?”
周奶奶心中震顫着,嗓子被堵住,一個音也發不出來。周衍說:“奶奶,快吃飯吧,不然涼了。”
他自顧自地拿起筷子,給周奶奶夾了菜,又給旁邊的碗夾菜,一邊夾一邊柔聲說:“阿盈,你多吃點,都瘦了。”
燈光籠罩着他的面龐,将他英俊的眉目氤氲得一片溫柔,他夾了菜,又盛湯,說:“阿盈,快趁熱喝。”
“奶奶,你怎麽不吃?”他擡頭。
周奶奶捂着嘴,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我沒什麽胃口,你……你們吃吧。”
她快速離開,進卧室關上門。門一關上,她的淚如潮水崩落。她拼命壓抑着哭聲,淚水如硫酸腐蝕了她臉上蒼老的溝壑。
哭了不知多久,周奶奶擦擦淚站了起來。等眼睛不那麽紅腫了,她開門出去。
客廳裏,周衍靠在沙發裏,雙臂虛放在旁邊,像是在抱着一個人。
“奶奶,一起來看電視。”他對周奶奶招招手。
周奶奶坐過去。周衍給周奶奶剝了橘子,遞給她,“奶奶,吃橘子。”
接着他又剝了一個橘子遞到旁邊,“阿盈,吃橘子。”
他把橘子放到旁邊的沙發上。
過了片刻,他問旁邊的空氣:“好吃嗎?”
“很甜?”他笑了笑,然後轉過身對周奶奶說:“奶奶,阿盈說橘子很甜,你快嘗嘗。”
周奶奶艱難地說了個“好”字,顫抖着将橘子放入口中。
冰涼而苦澀的橘子像凍在寒天雪地裏的苦瓜,将她的舌頭麻痹,将她整顆心都麻痹住。
“甜嗎?”周衍問。
“甜,很甜。”周奶奶垂下濕漉漉的眼簾,遮住眼中的淚光。
周衍轉過身,對着空氣又說了幾句話,唇角一直挂着遮掩不住的笑意。
周奶奶咀嚼着冰涼的橘子,手背起了青筋,她突然擡首,忍不住了似的,“阿衍你————”
卻在看到周衍頰邊的笑容時止住了聲。她嘴唇顫動着,幾度開合,最終還是閉了嘴,什麽也沒說。
她不忍心,不忍心毀掉他臉上的笑。
默默地低下頭,她藏住喉嚨裏的哽咽。
次日,周衍依舊起床後去往梳妝臺。他拿起梳子,“不是說過以後我來幫你梳頭發,又忘了?”
他握着梳子,細致地一下一下梳着。梳子上下晃動了半晌,他小心熟練地卷着發繩。
“好了。”他說。
接着他俯身親了一下某一處,說:“早上想吃什麽?”
“土豆雞蛋餅和酸奶紫薯泥?”他點點頭,“好。”
洗漱過後,他馬不停蹄地去做早餐。
傭人看着在廚房裏忙碌的男人,表情十分複雜。她說:“先生,要我幫忙嗎?”
“不用。”周衍淡淡道。
傭人走出廚房,正好碰到周奶奶。傭人說:“老太太,先生這樣不行啊,得去醫院————”
周奶奶搖搖頭,神色哀傷。傭人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外面下起了雨。
周奶奶忙不疊給周衍按摩腿部,“疼得厲害嗎?”
“不疼。”周衍咬着下唇,隐忍着疼痛。旋即,他安撫性地拍拍右邊的沙發,“阿盈,你別擔心,我不疼的,一點都不疼。”
周奶奶動作一滞。
雨下了兩天,周衍疼了兩天。
雨後天放晴,周奶奶和周衍在校園裏修剪花枝。
周衍動一下剪刀,看一下斜前方,眸子裏溢滿柔和的愛意。
周奶奶望着他眼睛所在的方向,心裏哀苦。見他一直注視着那一方,差點剪到自己的手時,她大聲道:“阿衍!”
周衍回神,“奶奶?”
“你差點就剪到自己的手了!”她小心地拿過他的剪刀,“別剪了,回屋休息去。”
周衍瞅了一下斜前方。周奶奶抿唇,向着斜前方說:“盈盈,你也去休息。”
“阿盈說她不用休息,”周衍偏過頭,“我也不用。”
周奶奶蜷起掌心,她勉強動着聲帶,“那你專心點,剛才差點剪到手了。”
周衍赧然,大約是因為注意力一直放到別人身上而差點剪到自己,所以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不會了。”
沒過多久,周衍又因為長時間盯着斜前方而不慎剪到了手。
周奶奶心疼地給他上藥,“你……你啊。”
“小傷口,不打緊。”周衍笑笑。
用棉球輕觸着他虎口的傷痕,周奶奶沉默下去。一滴溫熱的眼淚滴落到他手背上。
“奶奶,別哭。”周衍握握她的手。
周奶奶抹了下淚。
她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翌日,周奶奶說:“阿衍,陪我去一趟醫院。”
“奶奶你哪裏不舒服?”周衍緊張道。
“渾身都有些不舒服,你陪我去一趟醫院。”
“好。”他又說:“阿盈也去。”
到了醫院,周奶奶領着周衍徑直去往精神科。
“精神科?”周衍困惑不已。
周奶奶欲言又止,她拉着周衍進屋,“進去吧。”
裏面穿着白大褂的醫生站了起來。
“醫生,你幫我看看我孫子。”周奶奶說。
醫生還沒說話,周衍突然道:“奶奶,怎麽讓醫生看我?我又沒病。”
周奶奶熱淚盈眶,“阿衍,別再這樣了。”
“我怎麽了?”
“阿衍,這段時間你一直在産生幻覺。”
“幻覺?”周衍怔了怔。周奶奶沉下一口氣,問醫生,“他左邊有人站着嗎?”
醫生眉心一動,“沒有。”
聽到這話,周衍微微睜大雙目,“你們看不到阿盈?”
“不是我們看不到,是她根本就沒在這裏!”周奶奶說。
緊緊地擰起眉頭,周衍說:“她明明就在我旁邊,”說着他側過臉,“阿盈,他們居然看不到你!”
“你旁邊根本就沒人!這是你的幻覺!”
“不是幻覺!”周衍朝旁邊一拉,“阿盈她就在這裏,我都拉住她的手了。”
他緊緊握着手,很驚異地瞪着周奶奶。周奶奶潸然淚下,“阿衍,醒來吧,別再這樣下去了。”
周衍一把拽住她,“奶奶,我沒産生幻覺,我們回家。”
“讓醫生給你看看。”
“我沒病,我們回家。”他固執道。
“阿衍,我求求你了。”周奶奶老淚縱橫。
勸不動周奶奶,周衍歪頭說:“阿盈,我們走。”
他牽着空氣,大步出了治療室。周奶奶邊哭邊去追他。
他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得慢,周奶奶很快追上他,“阿衍……”
“奶奶,我沒病,我們回家。”他緊攥着她的衣袖,面上露出孩子般的執拗與懇求。
這一刻,周奶奶心痛欲裂,她忍着哭腔,說:“好,好,阿衍,我們回家,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直接更到完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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