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周韞用的午膳,是一日中最熱的時候,她身邊擺着數個冰盆,婢女搖着團扇,她額間臉上沒出一絲細汗,甚是幹爽。

她尚未用完膳,就聽一聲悶響,随後起了幾聲驚呼。

不消片刻,時春擰着眉進來:“主子,方氏暈過去了。”

悶得一聲砸在青石臺階上,倒是叫人不好分清她是否真的暈了過去。

周韞手中的湯勺放下,時秋低聲說:“主子,方氏剛進府第一日,就在錦和苑暈了過去,傳出去對您的名聲也不好聽。”

“您若真不喜她,來日方長,為她污了自己的名聲,倒是不值當了。”

“本妃用個膳也不安生。”周韞低低抱怨了聲,才說:“使人擡回去,請府醫過給她瞧瞧,那病怏怏的身子,莫叫人說本妃虐待她。”

方偌被擡出去的盛況一路顯眼,錢氏原想着去錦和苑請個安,瞧見這情景,吓得一個激靈,忙轉身往院子回。

她邊走,邊後怕撫胸順氣,低低和旁邊婢女說:

“都說側妃脾性不好,我原還沒當回事……”

而瞧方氏這模樣,哪只是脾性不好,分明是跋扈得不行。

消息傳進前院,傅昀正伏案翻着卷宗,稍稍擰了擰眉:

“叫府中近日安靜些。”

張崇有些驚訝。

他沒成想,主子爺竟這般袒護側妃,這種情況,也只顧着側妃的名聲。

叫府中安靜些,可不就是叫府中下人少些議論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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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傅昀似想起什麽,他沉眸擡頭:“使人将新人院子的單子給錦和苑送去。”

免得她到時又說他只做表面功夫。

将管家權利給她,卻将新人入府一事越過她。

周韞沒成想傅昀會真叫她過看府中院子的安排,她訝然了會兒,對來送冊子的張崇說:

“你家爺就不怕本妃亂改一通?”

張崇笑得恭敬,卻不接話。

甚得他家爺?莫非你不叫聲爺?

周韞無趣地撇了撇嘴,她順着翻看兩眼,瞧見了明日要進府的孟安攸,她指着名字後的那個院子問:

“這在何處?”

張崇瞥了眼,立刻答話:“榮零院在後花園西側,倒是離錦和苑算不得遠。”

周韞含了粒蜜啧梅子甜甜嘴,聽言,猛得擡頭:

“誰分的院子,叫她離本妃這麽近作甚?”

除了周韞的錦和苑是傅昀親自挑的外,其餘的皆是張崇看着選的,随後給傅昀過目。

張崇聽出側妃話中的不滿,當然沒認這事,只讪笑着回:

“那,側妃的意思是?”

“挑個精致的院子,清淨些,離得本妃遠些。”

精致的院子,府中多的是,離錦和苑遠些也好尋,但只一點,若想靜,就得偏,她話中的意思已經很明顯。

張崇苦着臉,有些為難。

見他這苦樣,周韞也不刁難,徐徐吐了梅子核,時春用帕子接住,她方才不緊不慢地添了一句:

“離正院近些倒也無妨。”

張崇錯愕地擡頭。

周韞對上他的視線,眉梢輕動,勾起一邊嘴角:“怎得?這諾大的王府尋不出本妃想要的院子?”

張崇擦了抹額頭的冷汗,頂着側妃的視線,最終還是說:

“奴才想起一處,倒是符合側妃的要求,綏合院,離錦和苑有半刻鐘的路程,卻只和正院隔了個竹林。”

“那就是它了,待孟良娣進府,叫她搬進去。”

周韞說話時,眉眼含着糯軟的笑,她說:“可得仔細裝飾着,送些貴重精致的擺件進去,她總歸是爺的嫡親表妹,可不得一絲怠慢。”

安排好孟安攸的院子,她直接合上了冊子。

倒叫張崇生了驚訝,原以為只一個良娣她就如此挑剔,之後會更加刁難,怎知她會忽然收了手。

張崇拿着改好的冊子走了。

等傅昀過目之後,他搖了搖頭,眉梢卻放緩了些。

倒是個聰慧的,知曉見好就收。

——

長安城灰深巷,這處相較于對面的紅巷街過于清淨了些,但凡路過此處的馬車和行人不自覺就壓低了聲音。

只因此處坐落着一處府邸。

大理寺寺卿,沈府。

一陣被壓得有些輕的咳嗽聲傳來,沈青秋阖眸倚在榻上,清隽的臉色些白,在他榻前,隔着扇屏風,坐着一位貴人,和一替他診脈的太醫。

侍人們輕手輕腳地進出,點燃了幾處燈火,終叫這室內逐漸明亮起來,稍白的臉似添了抹血色,令沈青秋那張臉耀得人目眩神搖。

許久,屏風後的那人開口:“子安如何?”

子安是沈青秋的字。

“沈大人是這些日子過于忙碌疲累,才會叫病情反複不定。”

沈青秋甚緩地睜開眸子,勾了抹淡淡的淺笑:“便是說了無礙,殿下怎得還親自過來了。”

坐于屏風後的男子,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柔和的燭光将他眉眼襯得甚是平和,似美玉生暈,縱如此驚豔,他渾身淡淡的貴氣魄力叫人不敢多瞧一分,此人正是本朝的太子傅巯,他低低笑了聲:

“你派人去東宮,話也說不清,孤如何放心得下?”

他身後穿着便裝的小太監捧着一玉匣子,打開遞給太醫,傅巯輕輕搖頭:

“這株父皇賜的人參,也不知能否叫你好受些。”

沈青秋掩唇咳嗽,苦笑:“殿下破費了。”

豈止一句破費了得,這株人參早過千年,千金也難求,昨日太醫去東宮替安王求藥,傅巯未說什麽,今日聽沈青秋病情又複,他卻一絲心疼也無,親自将藥送了過來。

傅巯擡眸看他,半晌搖頭:

“若真覺得愧疚,就快些好起來,子安該知曉,孤如今離不得你。”

一句話,叫房中靜了下來,太醫越發低了低頭。

絡青收匣子的手輕顫,發出了點聲響,愣是生生慘白了一張臉。

倒是說話的人,仿若沒察覺房中的異樣,依舊平靜地說:“大理寺的事若過忙,還有少卿,你身子弱,萬事皆要仔細着些。”

他細細囑咐,一字一句盡是心意,恐是當今聖上,也沒能叫他如此費心。

但得他如此關切的人,只是恹恹地耷拉下眼皮,一句無力的“殿下費心了”就叫他停了口。

傅巯斂眸看他許久,半晌無奈輕笑:

“子安不愛聽,孤不說就是。”

他起了身:“孤該回去了,子安且耐心養好病,大理寺的差事莫急。”

傅巯離得沈府,上了馬車,才淡淡觑了眼絡青:“你的規矩,該重新學學了,回去自行領罰。”

絡青跪在馬車裏,一張臉煞白,額頭溢了冷汗,一聲求饒也無,叩頭:

“奴才領命。”

沈府很靜,只有沈青秋一個主子,如今他又病在床,偌大的沈府靜悄悄的,奴仆行走之間都甚是規矩。

竹铯将藥熬好端進來,沈青秋接過,一飲而盡,滿滿的苦澀味,他似毫無感覺,臉色如常。

見他準備要起身,竹铯驚得忙忙攔他:

“大人,您這是作甚?”

沈青秋沒理他,下了榻就要朝書房走,氣得竹铯小聲嘀咕:“大人日日惦記着朝務,連身子都不顧得了,太子剛說讓您好生休養,莫要操勞。”

沈青秋步子倏地停下,他扭頭看向竹铯,輕輕地勾起一邊嘴角笑:

“你既這般聽殿下的話,我将你送去東宮可好?”

話音依舊慢條斯理的,淡淡溫和熨帖人心,但竹铯卻砰得白了臉,噤聲不敢再多言一句。

沈青秋拿帕子細細擦拭了手指,他擡眸,問了句:

“賢王府近日可有甚動靜?”

竹铯還在怵懼中,只回了簡略兩個字:“并無。”

“若有甚消息,及時告知于我。”

“奴才知曉了。”

沈青秋再無了話,他轉身朝書房走,他一步步走得甚穩,脊背挺得筆直,臉上眉梢依舊淺淡的溫笑,夜深寒涼,他走在長廊上,腳下傾斜身影是一片寂然。

與此同時的賢王府,周韞一臉錯愕:

“什麽?”

她翻看着帖子,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妃為何要請我去東宮用膳?”

帖子是傍晚時送進府中的,傅昀今日沐休,他最先得知了消息,叫人将帖子送進了錦和苑,順便的,他也跟着過來了。

他坐在榻上,只輕擰了下眉,問她:

“你與太子妃閨閣時有舊?”

周韞快要将帖子翻爛了,聞言,輕蹙細眉搖頭:

“妾身随父進京那年,太子妃恰好進了東宮,她身份貴重,妾身如何也想不出何時與她有了交集。”

傅昀擡頭看她。

周韞被盯得有些臊:“爺作甚這般看着妾身?”

傅昀呵笑:“原在你心中也還有身份貴重之人。”

他還當她心中只她自己最為貴重。

周韞一噎,沒成想他這時還和她說笑,輕哼着斜了他一眼,哝了聲,煩躁地伏在他身邊:

“都何時了,爺怎得還打趣妾身?”

傅昀抽走快被揉爛的帖子,頗有些不解:

“不過去用頓膳罷了,你慌甚?”

周韞怒瞪向他,若只在閨閣中,她雖不解太子妃用意,卻也不至于這般愁容。

她如今這般為甚?

還不是因他和太子之間的關系!

聖上信任太子,卻又看重賢王,朝中兵權竟半數握在賢王手中,擱哪朝儲君身上,會不忌憚他?

誰知明日會不會是甚鴻門宴?

傅昀擰眉:“你盡管去便是。”

周韞仰頭看他,只見他眸色格外平靜,一字一句不過陳述:

“你從賢王府出,就無人敢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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