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鹽引(雙更合一)……
聖上雖派人去了郭城,但郭城一直沒有消息傳來。
目前長安城中尚算風平浪靜。
錦和苑後的紅梅林簇簇豔麗,挂在枝頭随風輕輕搖晃,經過盧氏一事,這處甚是安靜,倒是頗有了幾分孤傲自寒的姿态。
今年許是不安,長安城下了一場又一場的雪,白皚皚的一片,覆蓋了正片天地,錦和苑的奴才一大早就起身鏟雪,方才在主子醒來前,收拾出一條幹淨的小道。
年宴将至,周韞終于能夠出了錦和苑。
好不容易能出來透風,連去給莊宜穗請安,她都罕見地沒生出幾分排斥。
惹得時秋輕笑:“主子這段時間是悶壞了。”
聞言,周韞狠狠地撇了撇嘴。
這段時間她是憋壞了,心中又擔心郭城的情況,若非一直沒有甚壞消息傳來,恐是她根本會坐不住。
今日周韞醒得格外早,清晨的冷風透着澀意,時秋拿着大氅披在她身上,胭脂紅的亮色,襯得她春色遮掩不住。
昨日太醫說了她身子已好得差不多了,傅昀就歇在了錦和苑。
夜裏些許胡鬧,周韞險些一腳将傅昀踢下床去,好在傅昀知曉分寸,沒過于折騰她,只說了一句,近日許是要帶她進宮一趟。
周韞有些不明所以,卻念着進宮看望姑姑,甚都沒問,就應了下來。
進了正院,還有些許安靜,提花簾子被掀開,周韞踏進去,一陣暖和,舒适得她松了繃直的脊背,劉氏站起來迎她:“姐姐來了。”
周韞心情好,姣好的眉眼皆是含笑,她睨了劉氏一眼:“你倒是早。”
說罷,她随意揮了揮手,示意其餘行禮的人皆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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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韞許久未露面,這一出現,就是滿身嬌态,眼尾的春色盎然更是遮不住,讓一衆人看得心中甚不是滋味。
但又不得說,連酸妒的神色都不敢明顯露出來一分。
錢氏和劉氏坐在周韞下側,和周韞說着話,話裏話外皆是透着恭維之色,其餘人默默低着頭,偶爾也捧讨一句,惹得對面洛秋時聽罷,眉眼笑意越發寡淡。
前些日子周韞尚未來請安,王妃未出來之前,這些日皆句句捧着洛秋時,說兩句話皆要帶上她。
如今周韞一來,倒是一切皆變了。
忽地,錢氏說:“前些日子,家母派人給妾身送來了些府中腌制的酸棗,妾身聽說側妃姐姐愛酸,就想着何時送些去錦和苑,可又擔心會擾了側妃姐姐的安靜……”
說罷,她抿了抿唇,似有些稍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
酸棗?
周韞稍稍一頓,頗有些動心。
她的确愛吃酸。
錦和苑常備的糕點就是梅子糕,透些淺淺的酸味,甚是可口。
至于酸棗可否能入口?
只要錢氏不是沒腦子,都不會這般大大咧咧地在這酸棗中做手腳。
想至此,周韞堪堪擡眸,觑向錢氏,話音随意:
“本妃近日倒也無聊,錢妹妹若得空,倒也可來尋本妃說說話。”
沒成想她會這般好說話。
錢氏眸色倏地一亮,驚喜道:“那妾身就打擾側妃姐姐了。”
話音甫落,內室的珠簾皆被掀開,莊宜穗一邊朝外走,一邊溫和笑着說:“在說些什麽,這般高興?”
莊宜穗若有似無地看了周韞一眼,周韞剛進來,就有人告知了她,這外間的對話,她自也是一清二楚。
這一句問話,不過是說過錢氏聽的罷了。
錢氏臉色有些許讪讪,雖說酸棗不是甚珍貴物件,但在這正院中提起,她一心皆想着周韞,卻不提孝敬些王妃,着實有些說不過去。
周韞不緊不慢地捧着杯盞,抿了口茶水,才接話說道:“是錢妹妹家中給她送了些吃食,只是王妃姐姐這裏好物甚多,她哪好意思和姐姐說。”
這話說得好聽,也捧了莊宜穗一句。
只不過,她的語氣若不是這般漫不經心,許是效果會更好上一些。
她話音落下,錢氏忙忙添上一句:
“若王妃姐姐不嫌棄,妾身待會就讓人給姐姐送些過來。”
莊宜穗嘴角的笑不着痕跡地稍頓,她自不會說嫌棄,只溫和笑着點了點頭。
快進年底,府中的事務甚忙,各府送來的禮,該如何還回去,是重是輕,皆有深意。
周韞捏着府中庫房的鑰匙,此時也不得片刻空閑。
請安很快皆散,錢氏真的派人給正院送了酸棗,不僅如此,還裝了滿滿一食盒,似怕王妃覺得她不夠誠意一般。
待莊宜穗忙完府中的事務,天色漸漸稍暗,她擰着細眉,動了動肩膀,氿雅忙走上前,替她輕輕揉捏着,低聲有些心疼:“主子累壞了吧。”
莊宜穗享着她的伺候,低低地斂眸,平靜道:
“本妃是王妃,這些皆是本妃該做的。”
除了她,也沒有旁人能做。
是以,她雖覺得累,卻對此沒有一絲抱怨。
婢女端着糕點和茶水奉上來,其中就有錢氏今日獻上來的酸棗,裝擺在玉盤中泛着蜜青色,酸酸甜甜的味積在鼻息,甚讨人喜。
只是,莊宜穗觑了一眼後,眸子中卻不着痕跡地閃過了一絲嫌棄。
她不愛甜,也不嗜酸,往日的菜色皆是平淡,叫人分不清她的口味。
酸棗被腌制過,幾顆幾顆膩在一起,泛着黏糊勁,莊宜穗輕擰了擰眉。
氿雅見此,就要将酸棗撤下,一邊還說:
“沒眼色的東西,什麽東西都敢叫娘娘入口!”
婢女無措地低了低頭,忙認了錯。
莊宜穗嫌煩,打斷了對話,遂不知怎得,忽地想起今日周韞和錢氏的對話,她頓了頓,說:“先放下罷。”
氿雅一愣:“主子真的要嘗嘗?”
莊宜穗沒說話,氿雅卻懂了她意思,将銀着遞過去,莊宜穗接過,夾了一顆抿下。
只剎那間,莊宜穗就狠狠擰起眉。
氿雅忙拿起杯盞,接過她吐出的酸棗。
莊宜穗臉色有些難堪,她抿了幾口茶水,才将那抹酸意淡去,她擰起眉,沒忍住啐了一句:“周氏當真何物都能下口!”
她還當錢氏給周韞送甚好物?
結果就是這幾顆酸不拉幾的破棗子?
氿雅觑了眼四周,撫了撫莊宜穗的後背,低聲道:“主子氣甚?”
她頓了頓,話音稍低,透着些許嘲弄:
“什麽樣的人配嘗什麽樣的物,側妃也只能受旁人這樣的禮了。”
一側不小心聽見這話的婢女皆低了低頭,連鸠盼都沒忍住扯了扯嘴角。
錢氏敢往錦和苑中送,必是叫家中精心備下的,怎得就成寒酸物了?
周側妃那裏能缺什麽?不過缺些用心備的物件罷了。
若她說,錢氏這禮才算是送對了。
送旁的名貴物件,可送得進錦和苑?
許是氿雅也知曉這話說不得,聲音小了不知幾個度。
莊宜穗頓了頓,明知不該,但聽得這話,不得不說,她心情瞬間好了不知多少,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那盤酸棗,揮了揮手,不耐道:“端下去罷。”
另一側的錢氏,不知自己送進正院的酸棗被貶低得一文不值。
她還在糾結。
她身邊的婢女含香見此,有些不解:“主子,您在想些什麽?”
錢氏瞥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我要給側妃送禮,莫不是只送了些酸棗?”
她也覺有些過于寒酸。
錢氏家中行商,尤其是,她家中行的還是鹽商,最不差的就是銀錢,錢氏缺的不過是一層名貴的身份。
是以,錢氏進王府後,府中不知在背後出了多少禮,就盼着她能生下一子半女。
含香頓了頓,遲疑道:
“可……主子今日給正院送的就是……”一食盒的酸棗。
錢氏輕咳了一聲,臉色讪讪,些許不自在。
這當然不一樣。
她給王妃送,是面子上必須過得去。
而給側妃送,可是她前些日子去裘芳園,送了不少銀錢,劉氏才給她出的點子。
劉氏只說了一句:
“你想好,且看看這府中的情景,你争不過,總得背靠樹,方可乘涼。”
錢氏知曉她不聰明,一張在家中被吹捧的臉蛋,在這王府中也不過平常。
她争不過,就如劉氏所說,她總得好好的。
她有錢,可怕的是花不出去。
這滿府,她看了數月餘,只知曉側妃得寵,她本還有些猶豫,可她知曉劉氏比她聰明,劉氏既都投了側妃,必有思量。
她想不透,就跟着照做即可。
翌日,請安散罷,周韞剛用得午膳,就聽外間通傳,錢氏過來了。
周韞眉梢輕挑,失笑搖頭:
“竟真的來了。”
時春問:“讓她進來嗎?”
周韞渾不在意地點了點頭,總歸是昨日她自己應下來的,也沒甚好反悔的。
不過須臾,錢氏帶着婢女走進來,手中拎着一個食盒。
待食盒打開後,腌制過的酸味頓時蹿出來,周韞一頓,沒忍住視線觑過去一眼。
送禮得讨喜。
周韞倏地眉眼透着笑,顯然她是真的愛酸。
見此,錢氏心中松了一口氣,她臉上又重新挂了笑:“姐姐喜歡就好。”
也不枉費她特意讓家中緊趕慢趕地送進長安。
錢氏沒多說什麽,酸棗送到後,說了兩句話,就退了出去。
倒是惹得時春驚詫了:“她就這般走了?”
周韞好笑:“不然呢?”
不管錢氏是何目的,但總不能直接說出來,否則豈不是嘴臉太難看?
她這般想着,忽地那邊時秋驚呼了一聲:
“主子!”
周韞和時春轉頭看過去,就見時秋将那食盒打開,滿滿一下皆是酸棗,不知該不該說錢氏太過實在。
但讓時秋驚呼出來的,卻不是因為這個。
而是食盒,竟打開了一個夾層,裏面擺着幾張物件。
周韞接過一看,也是一愣。
手裏的物件不是旁物,而是十數張的鹽引。
或者可直說,是錢。
周韞不太清楚鹽引的價值,但她知曉,就她手中的這幾張,恐比她父親幾年的俸銀都多。
周韞捏着鹽引,坐回榻上,陷入沉思。
時秋咽了咽口水,揮退旁人,走近周韞,低聲問:“主子,這錢氏送這麽多鹽引過來,這禮着實厚了些,可是她……”有事相求?
半晌,周韞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
她眸色有片刻地深。
若錢氏只是送這些鹽引,價值雖高,但也不過如此罷了。
她在想的是,錢氏送的是錢,還是……鹽?
若是後者,那價值可不止星點。
思忖片刻,她将鹽引遞交給時秋,道:
“莫要多想,本妃不過一個區區後院女子,便是她有事相求,本妃又能做何?”
周韞不着痕跡地擰了擰細眉,有些遲疑。
她不知曉該不該将此事和爺說明?
冷風催着冬寒。
幾近年底,周府也送了禮來,府中回禮重了三成,是在和周府表明,對周韞的重視。
因此事,周韞連着幾日對傅昀态度皆是甚好,軟哝地叫傅昀輕挑眉梢。
半月之後,郭城還是沒有傳消息回來。
周韞再問傅昀,傅昀撫着她的後背,低聲安撫她:“別擔心,此時沒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稍頓,周韞恹恹地耷拉下眉眼。
她低聲細細地說:“可妾身這心裏總覺得些許不安。”
選秀至今,已有半年,她不知給顧妍姐姐送了多少封信件過去,卻一封未收得回信。
可她派去送信的人回來皆說,信是送進了單府。
早年在郭城時,周韞也去過單府,單老夫人脾氣溫和,人年齡雖大,待人卻甚是慈祥,有她在,單府如何也不會待顧妍太過分。
是夜,周韞伏在傅昀身上睡着,細眉緊緊蹙着,似眼皮輕挑,睡夢間總有些不安。
傅昀一手小心護着她,卻是低嘆了聲,整夜未曾阖眸。
年宴這日,傅昀帶着莊宜穗和周韞進宮。
這次孟安攸有孕,可和徐氏那次不同,孟昭儀沒讓孟安攸進宮,不過即使她叫了,傅昀也不會帶孟安攸進宮就是了。
今日是年宴,除了周韞一個特殊外,其餘皇子皆只帶了位正妃。
有子嗣的,也皆由正妃帶進宮,妾氏只能留在府中小聚一場罷了。
這次進秋涼宮,孟昭儀臉色似有些不對勁,偶爾會朝周韞瞥去一眼,叫周韞心生疑惑。
罷了罷,在孟昭儀再次看過來時,周韞忍着心中的不耐,倏地擡眸,對上孟昭儀的視線,淺笑:“母妃總看妾身是作甚?可是妾身今日有失儀?”
孟昭儀稍頓,對她的态度有些許不虞,臉色淡淡地:“本宮看不得?”
周韞斂眸低笑:“母妃自是看得,只不過總叫妾身心中些許不安,唯恐失儀。”
她句句不讓,孟昭儀臉色讪讪,偏生她身份特殊,叫孟昭儀一口氣也憋在胸口,說不得罰不得,只好一眼冷色刮向傅昀。
他的妻妾,他卻管不好。
莊宜穗忙溫和笑着打着和場:“母妃這處的糕點甚是可口,待會兒媳可要帶些回府。”
孟昭儀觑了眼她手邊只動了一塊的糕點,些許諷刺,方才堵的氣一發而出:“吃吃吃,就知曉吃!”
“你且進府也快至半年,竟不得一點動靜,怎還有臉吃?”
莊宜穗臉色剎那間慘白,腦子中一片嗡嗡直響。
孟昭儀這話,可是半點臉面都沒給莊宜穗留。
後宮無莊府的人,她也不在乎甚傅昀,莊府是否不虞,總插手不進宮中,拿她不得半分辦法,她對着莊宜穗自也無甚顧忌。
莊宜穗進府也不過三月餘,爺總愛去錦和苑,正院自就去得少些。
她沒有動靜,也實屬正常。
尤其是旁的皇子府上,也皆無動靜,是以,傅昀都不覺有甚。
一旁周韞聽着,也皆有些目瞪口呆。
半晌,她咽了咽口水,默然斂了斂眸,心中又念謝她姑姑一次。
怪不得……
怪不得,她多次鬧騰,沒有世家女的規矩,也不怎在乎臉面,爺都不驚奇。
原是爺見多了,習慣了。
她那些,和孟昭儀比起來,可真是小巫見大巫。
她再給旁人沒臉,也不過陰陽怪氣,孟昭儀這分明是直接掀了旁人的臉皮。
莊宜穗沒受過這般直白的嫌棄和質問,差些沒繃住眼淚,眸子倏地變得通紅,她忍了忍,強壓下委屈,手指輕顫着緊捏帕子,站起身服下身子:“是兒媳的錯,母妃息怒。”
周韞偏了偏頭,心中只覺莊宜穗真能忍。
可這事,似乎也不得不忍,不然一頂不孝的帽子壓下,莊宜穗根本受不住。
周韞不着痕跡地撇了瞥嘴。
她不喜莊宜穗是一回事,莊宜穗沒臉,她雖高興,但對孟昭儀這一副女子嫁人後肚子久沒動靜就是天大錯的模樣,也有些看不過去。
她知曉,孟昭儀隐晦地也在罵她,畢竟,她進府時間更久,卻依舊沒有動靜。
不生子,皆是錯?
周韞心中冷呵一聲。
孟昭儀生了兩子,也不過如此罷了。
周韞觑了眼爺的臉色,見他眉頭稍擰,不動聲色地碰了碰他。
傅昀稍頓,似些許驚詫地看了她一眼,方才站起來,手搭在莊宜穗肩膀上,将人扶着站起。
孟昭儀沒成想傅昀會有這般舉動,剛欲說話,就見傅昀沉了眸子,帶着些冷涼。
傅昀堪堪垂眸,對孟昭儀,他早就沒了期盼,自也不會心涼。
他忍着不耐,沉聲說:
“王妃甚好,勞母妃關心了。”
只這簡單的一個動作,莊宜穗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似有些許脆弱。
傅昀垂眸瞥見,動作似有剎那間的停頓,又似乎沒有。
一旁周韞看得偏開頭。
忽略心中那片刻的不是滋味,不是因莊宜穗而起,而是她忽然想起,這天底下的女子似乎都這樣,嫁人之後,一身榮辱皆系于夫君一人身上,盼他憐,盼他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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