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瘋子

慶豐三十三年,二月初三,珍貴妃被葬入皇陵。

那一日,長安城皆飄白绫。

哀哀澀澀似遍布滿城,金棺所到之處,皆是跪拜。

周韞不得下榻,如今在雎椒殿內遙遙地看向皇陵的放向,時秋走進來,擦了把眼淚,低聲說:“主子,娘娘和王爺已經出宮了。”

傅昀趕回京的,本就是為了送貴妃一程,這一趟,他必是要去的。

周韞枕靠在床榻上,閉上了眸子,她似平靜地問:“安排好了嗎?”

她話音甚輕,似剛出口就散了,可淚珠子卻漸漸落下。

時秋看得心中一酸,她偏過頭,咬着牙說:

“主子放心,茯苓姑姑說,一切皆安排妥當!”

周韞深吸了口氣,她側頭,強壓住心酸和愧疚。

她看了眼手中的紙條,将其遞給時秋,平淡地說:“毀了。”

時秋知曉這是何物,忙接過來,扔進炭盆中,待紙條燒得沒有一絲痕跡,她才起身退回周韞身邊守着。

宮外。

聖上固執地要親自送貴妃入陵,任旁人如何勸阻,都不聽言。

皇後當時氣得渾身發抖,昨日夜裏,坤寧宮傳來消息,皇後病了,不得下榻。

這消息是真是假,衆人心中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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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誰也不會說些什麽。

即使聖上,也仿若真信了皇後的話,沒有深究。

畢竟,聖上送行,其餘皆要同行,可皇後才是正宮,讓她去送貴妃入陵,不亞于将她臉面扔地上踩踏。

她能做出裝病,來躲避送靈,已然是憋屈在心中。

隊伍中,聖上走在最前面,身後是一衆皇子後妃,除了聖上外,其餘人皆低着頭,不管真假,臉上都一片哀傷。

忽地,這時,從後方跑過來一個奴才,到金棺時,他腳忽地一崴,身子傾斜,眼看着就要撞在了擡金棺的宮人身上。

惹起一陣驚呼。

“小心——”

前方聖上和傅昀等人剛回頭,就聽見“砰——”一聲,後方金棺倒了一地,砸壓在一側的宮人身上。

頓時叫幾個宮人臉色慘白。

這一岔子,叫送行的人皆提起心來,倏然皆跪了一地,瑟瑟不敢出聲。

一片混亂,金棺中的陪葬物散了一地,滿目琳琅。

可待衆人看清棺中情景,空氣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離得近的幾人呼吸一凝,陷入呆滞,好不容易回神,忙驚恐地低下頭。

傅巯呼吸稍淺淡些,他袖子中的手緊緊握起,眸子中的平靜溫和第一次被打破。

傅昀也是一愣,反應過來,他幾步跨上前,翻過那陪葬物,扒着金棺找了半天,渾身頓時僵在那裏。

另一側,聖上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隔了好半晌,茯苓似才堪堪回過神來,她顫着手去翻棺材,聲聲帶泣:“……娘娘?”

她翻遍棺材,也沒找到應該躺在金棺裏的那個人。

她驚恐着,回頭去看聖上。

聖上垂眸去看她,似将怒意皆壓下,他看似平靜地一句:“貴妃呢?”

送貴妃入陵,而貴妃卻不在棺中,貴妃呢?

茯苓似陷入瘋魔中,不斷在翻找着金棺。

在一旁的傅昀看不下來,伸手攔住了她,板着臉,聲音冰冷:“茯苓姑姑!”

茯苓渾身一僵,似清醒過來,她忙忙爬了幾步,爬跪在聖上腳邊,眸子皆恨和慌亂:“皇上!快找娘娘啊!”

聖上似擡了腳,傅昀眸子一變,跨步不動聲色地将茯苓擋住,垂頭,冷聲說:“父皇,如今要緊是先尋到珍母妃的屍身,這歹徒既這般龌龊連屍身皆盜,若是起了何心思——”

他倏地啞了聲,說不出後面的話。

聖上終于回攏了一絲理智。

貴妃的屍體一直有人看着,是今日放才閉棺,若是被盜,也只有今早的那會兒功夫。

聖上倏地回神,上前一步,厲聲:

“來人!即刻回宮!”

“傳朕旨意,讓禁軍領命,即刻搜查整個長安城,務必找到貴妃!”

他陰沉着聲,一字一句:

“一旦發現何人私藏貴妃,滿門抄斬!”

茯苓聽着這幾道命令,她哭聲似頓了下,又似沒有,只餘埋頭痛哭。

不過片刻,整個長安城只剩肅條安靜。

聖上快步回宮。

茯苓還跪在金棺前哭着。

傅巯松了袖子中的手,他斂眸,深深地看了眼茯苓的背影。

驀然,他無聲輕笑了聲。

下一刻,他甩袖離去。

宮中,禁軍快馬加鞭地将聖上旨意傳回宮中,禦前伺候的人,領着宮人和一隊禁軍四處搜查宮殿。

周韞聽見動靜時,就知曉事情成了。

殿門被敲響,宮人恭敬的聲音響起:

“側妃娘娘,奴才奉聖上旨意,搜查後宮。”

周韞躺在榻上,錦被蓋得嚴實,她說:“進來吧。”

搜宮的是禦前的人,對周韞這個貴妃的侄女,也甚為客氣。

周韞卻擰起眉,不安地問了一句:

“公公,可是出了何事?”

那公公一頓,遲疑着不知該不該說。

側妃如今身子受損,連給貴妃送行都不得,如果再受刺激……

他可擔待不得。

可他不說,這事鬧得這般大,側妃娘娘早晚也會知曉。

公公含糊不清地說了句:“是送貴妃入陵的隊伍出了差錯。”

說罷,就見側妃怔住,他忙忙低頭,餘光見宮人沒搜查出什麽,他也不敢久留,忙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待宮人退出去後,周韞才斂了表情。

不過,只這般,她眉梢還是生了一分焦急。

時秋見此,瞥了眼四周,才壓低聲說:“主子不要擔心,紙條上,不是說了,娘娘如今無事的。”

周韞聽言,搖了搖頭,她沉眸說:

“若是找到了姑姑,自會沒事,可若沒找到呢?”

時秋一愣,她忙說:“可紙條不是說娘娘在的地方嗎?”

紙條是有人送來的。

茯苓只看了一眼,就說這紙條是沈大人送來的。

周韞當時稍驚。

沈青秋為何送信而來?

待看清紙條寫的何話時,她險些暈了過去。

沈青秋說,貴妃如今已不在棺中,要讓貴妃平安無事,務必在送貴妃入陵這段時間,找到貴妃。

而貴妃就在東宮中。

茯苓說沈青秋尚可信。

周韞不懷疑茯苓的話,可她對傅巯也尚有一絲了解。

他不會叫旁人知曉他所有的底牌。

沈青秋知曉的地點,真的準确嗎?

周韞不敢确信,卻只能寄一絲希望。

時秋扯着帕子,皆是不解:“太子是變态嗎!為何要盜娘娘的……”

她咬了咬牙,有些說不出那兩個字。

周韞聽了她的話,卻臉上褪了些血色,泛着些白。

為何盜姑姑的屍身?

她倏地想起幾年前,她在東宮看的那一幕,她攥着錦被的手稍輕顫。

許久,她啞聲問了一句:

“皇上在姑姑口中放了顏靈珠?”

顏靈珠,紅赤如血,是活生生将玉珠塞進将死之人喉間,用生人血澆灌,待多年後,才得一赤血色的珠子,顏色煞好看,配其藥物,可使死人永葆顏色不變。

故而,此珠喚顏靈珠。

可顏靈珠難得,用萬千将死人方可得一珠。

方法過于殘忍,而且這般法子得來的珠子過于陰晦,周韞喜歡赤紅色,卻也不愛這顏靈珠。

嫌它晦氣。

可總有人喜歡這些,是以,這顏靈珠雖少,卻總是有的。

以聖上待姑姑的心思,必定會保姑姑屍身不腐,将這顏靈珠放入姑姑口中。

待時秋遲疑地點頭後。

周韞渾身一僵,頓時知曉傅巯為何要盜姑姑的屍身。

她原以為,姑姑已去世,傅巯不會對姑姑動手,誰知他竟這般不擇手段!

周韞倏地起身,她抓緊時秋的手,眸子殷紅:

“查,就算動用姑姑在宮中所有的人手,也必須找到姑姑!”

時秋驚呆,茫然地問:“主子,這究竟怎麽了?”

周韞咬唇,似又想起多年前一幕,渾身一抖,堪堪說:“他……想要姑姑的……臉……”

時秋一懵,以為自己聽錯了。

想要娘娘的臉?

如何要?

簡簡單單幾個字,愣是讓時秋生了一後背的冷汗。

周韞捂着唇。

腦海中似又想起當年那幕。

她常進宮,常遇傅巯,傅巯待她甚好,近乎滿足了她所有的要求,她曾以為,在宮中,除了姑姑外,只有傅巯待她最好。

年幼時,她也常将“太子哥哥”四字挂在嘴邊。

直到幾年前,她去東宮尋太子,卻撞見那幕

傅巯那時甚寵愛一侍妾,便是周韞年幼時,也覺那侍妾極美,一雙狐媚眸子,似勾人入魂。

可偏生那日,那侍妾被堵住唇,刀片從她臉頰邊緣一點點剝起。

她看見那侍妾疼得眸孔睜大,似要活生生地疼死過去。

平日裏溫和的傅巯,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臉上挂着一如往日的溫和的笑,甚是平靜地看着這一幕。

持刀的人手一絲不抖,待整張臉皮被剝下來,清洗過後交給傅巯手中。

傅巯嘴角的笑才深了一些。

而那往日自持美貌的侍妾,臉上只餘血肉模糊。

周韞不記得她是如何逃出東宮的,只記得那段時間,她每日夜間皆是噩夢。

回了郭城,也好久才緩過來。

自那之後,她再也沒進過東宮。

傅巯常似傷心地問她,是否和他疏遠了?

周韞都只覺,是一條陰涼的蛇趴伏在她耳邊,吐着蛇信子,掠過一抹涼飕飕。

周韞捂着臉,蜷縮起身子,想起她有孕後,傅巯做的一切。

忽然有些恍然大悟。

是她忘了,以太子這般,怎麽可能任由她有孕?

否則,豈不是破壞了他的計劃。

他想要她這張臉,自不會願意讓她有孕,而致使這張臉出了瑕疵。

周韞打了個寒顫,咬牙堪堪吐出一句話:

“他……就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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