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懷愁緒

紀城近幾年考古成果卓碩。千禧年後城鎮化的東風也曾把這座城市吹的搖擺膨脹過,但現在靠地産經濟來支撐的財政水分太大,上面意識到問題,也開始在文化名城上造勢。

因着,紀城的基礎設施明顯變好。

楊嶼霖開車漫無目的在河濱路上游走,夏日的夜晚即使空氣涼爽人心也燥熱,河岸邊有不少茶攤和大排檔。

他收回視線,車窗半降,吹了會夜風,腦袋裏那層氤氲慢慢散開。

以前他工作壓力大的時候也會到這邊來走走,但始終覺得沒意思。今晚體內卻有一股壓不下的躁動,跟十七八歲吻了中意的女孩那般。

繞來繞去,他把車開到了碼頭。

李思文瞥見來人,貼上來,“剛才電話裏說不來,這又是咋了?深夜寂寞難排遣。”

楊嶼霖不顧他打趣,踩着鋪了綠地毯的甲板上了眼前這艘永遠停泊在岸的船。裏面燈光很暗,閃光燈晃過的一瞬只能模糊看清随着音樂擺動的人臉。

他回頭問,“有沒有安靜點的地找一個。”

“那上二樓。”

李思文把着楊嶼霖的肩膀,繞到他前頭,拐了個彎上了二樓。

這是個停在碼頭岸邊的船屋酒吧,李思文和朋友合夥開的。共兩層,一樓喝酒蹦迪,二樓飲茶。

晚上比較涼,再加上年輕人夜晚的荷爾蒙喝茶可消解不了,二樓只零星坐着幾桌,還都是中年愛情。

楊嶼霖靠在玻璃圍欄邊,曲着腰才能不頂着上邊沿。放眼望去,紀城的靜和鬧從這個角度都一覽無餘。

李思文招來剛剛還在戳手機的服務員在她耳邊低語幾句,上了兩杯茶。

他又從兜裏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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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嶼霖盯着那支煙怔了兩秒,才接過放到嘴邊,他想起剛剛在呂歡的飯局上說了不沾煙酒,在考慮戒掉的可行性。

李思文用手攏着青藍色的火苗給他點燃,自己才又燃了一根。

按理說,兩人同樣的年紀。李思文這酒吧收益遠高過楊嶼霖的工資,但是從商的就是矮着從政半頭,這士農工商的排行算給老祖宗玩明白了。

李思文瞧着一旁男人臉上展露的悵惘,問:“我打電話那會,你在幹嘛?”

楊嶼霖瞳孔散開的光在聽到李思文的話音後慢慢聚焦。

他直說:“呂歡那事,她請我吃飯。”

李思文覺得好笑,之前兩人無意中聊天的時候他透露了呂歡為給孩子找幼兒園托人的事。楊嶼霖在那個位置很少給自己沒事找事,一般的利益交換總要讓別人欠個人情,那次卻主動暗示他,這忙能幫。

卻又不讓他直接告訴呂歡,李思文只當他怕節外生枝。

這會不免揣測:“你不會看上呂歡了吧?”他笑得很不厚道。

“你覺得有可能?”

“瞅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難說。”

“她已婚,還有兩個孩子。”

“哈哈,”李思文喉頭溢出笑聲,“你還別說有的男人就喜歡別人老婆,曹操不就好人妻。”

楊嶼霖夾着煙的左手撐在額邊,頓了下,笑意随即暈開。“核桃補腦,胡蘿蔔明目,這兩樣讓你家廚師以後多做。”

“靠,兄弟,別這麽損人呀!”

楊嶼霖側目看他一眼,瞳孔中心的笑意減淡,望着不遠處的山,淡淡道:“天氣預報明後天都有雨,雨後初霁,山上空氣應該很好。”

他沒頭沒尾一句話,李思文聽出點味道,大聲說:“那我們去爬山。”

他們兩說是同學朋友,但是關系又不是那麽純粹,李思文為了沾上楊嶼霖這顆樹,也願意做低伏小,矮着他一頭。

“我取向正常,沒興趣跟你單獨上山。”

“這還不簡單,”李思文笑,“不過我認識的不是生意人,就是些俗氣吧啦的女人,估計你也不想跟他們爬山。”他湊近點,悄聲道:“我表妹剛放暑假現在在家,要不我讓她叫幾個同學出來一起玩?”

楊嶼霖的表情猜不透,但顯然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李思文還想迂回問一下,就聽他說:“找幾個同學一起去吧,正好借機和大家敘敘舊。”

李思文點頭:“早說呀!我還真有點想他們了。”

他沒有懷疑楊嶼霖的動機,他一直和老同學都保持着聯系,往年有什麽同學聚會也會參加,至少李思文看來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不像祁煜,高中他兩玩最好,一畢業,媽的,孫子,徹底失聯。

楊嶼霖眼底冷霜融化,煙頭燙到水晶缸裏,“走了。”

“這才幾點?”李思文擡腕看了眼表,十一點了。但他一個搞夜經濟的人,這個點不算遲。

“回去補覺。”

“我這剛到了一個好東西,試試再走?”

楊嶼霖眼神一凜,李思文怕他想歪,解釋:“哎呀,就一酒。”

“戒了。”

“蒙我?”李思文人不如其名,一點都不斯文,甚至帶着點混,嘴角一斜,“有好東西不得和兄弟分享嘛!”

楊嶼霖沒有搭話,一路走到船和岸邊連接處的一個小拱橋上,李思文跟在後面還在勸。

“喝兩杯,等會我找人送你回去。”

“不了,”他轉頭,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下禮拜旅游局請了些人來拍宣傳片,現在正在踩點。”

李思文一激動,一手搭上楊嶼霖的肩:“兄弟,你真夠意思。”

“成不成在你。”楊嶼霖不痛不癢一句話,顯然除了透露點消息之外,他不會再插手這件事。

李思文還是興奮,這年頭信息差就是金錢,多少人腦袋上頂着錢問路無門,為了攀附上一張關系網什麽低聲下氣的活沒幹。

他露出一口白牙:“知道,我明白。”

楊嶼霖不再多言,轉頭就走。李思文在後頭喊:“你真不喝點?”

前面的男人沒回頭,從褲兜取出右手沖後面擺了下。

李思文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始終覺得有點奇怪。

楊嶼霖要是為點什麽也好,偏偏他好像不求回報,倒給他整不明白了。李思文細思極恐,想楊嶼霖不會是個基佬,看上的是他吧!

他打了個哆嗦。

李秋從和軒小院出來,讓呂歡給她叫了輛出租,還讓她報了車費,總算把這一晚心頭郁結的氣捋順了點。

回家後她就鑽進浴室洗澡了,手機裝在防水膜袋裏,邊洗邊聽詹文婷的演唱會。

王南方在外面敲門:“你小聲點,洗手間的牆不隔音。”

“知道了。”聲音依舊不小。

李秋就是在這房子裏長大的,她能不知道。想想每天隔壁小孩鬼哭狼吼的,她這點音量一半都夠不上。

安安靜靜地洗澡她做不到,溫熱的水流從頭頂滑下,順着腰線蜿蜒的時候,李秋腦袋總是特別清醒,一般這時候大腦會自動攝取一些信息來回顧。

她不喜歡這個過程,為了保持情緒的爽快,少想多玩就是李秋的正義。

洗完出來的時候她身上只裹着條浴巾,客廳裏和老姐妹聊天的王南方看見了,不滿:“祖宗,穿衣服啊,你這左鄰右舍看見多不好。”

他們這個大院的樓,雖沒深圳城中村握手樓那麽誇張,但是廚房的窗戶要是打開,跟對門的鄰居聊個天也沒障礙。

“知道了。”她也沒有暴露癖,進屋換衣服。

李秋大學畢業在西川定居後來紀城的時間一年到頭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家裏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王南方都往她那邊堆。

她在衣櫃的上面翻了兩下沒找見以前的睡衣,趴門邊問王南方:“媽,我那套西瓜粉的短袖睡衣在哪?”

王南方倉促挂了姐妹的電話,進卧室,她邊找邊數落李秋:“你說你,都快三十歲了......”

“二十八。”

“那不就是快三十歲嗎?”王南方一副恨鐵不成鋼樣,“丢三落四,眼高手低,做什麽都不精。”她從衣櫃下面的抽屜裏掏出一個真空衣袋,塞到李秋手裏,“你自己的衣服,穿完不知道好好收起來,這麽邋遢,怎麽過日子。”

李秋縮了縮臉頰,拿過衣服拆開聞了聞,上面還有淡淡的清香味。她嘟嘴:“謝謝媽媽。”

“別給我撒嬌。”王南方推她湊過來的臉,“要謝我,就抓緊結婚,給我生個外孫,讓我也睡個安穩覺。”

李秋不願說這個話題,遮遮掩掩:“您這麽年輕,當外婆可惜了。”

“少給我放煙霧彈,”王南方不吃她這一套,“你們兩都談了這麽多年了,雙方家長該見的也都見了,到底在等什麽?”

李秋邊換衣服邊嘟囔:“這不是忙嘛!”

“我就不信連個結婚的時間都抽不出來,你認真給我說,祁煜是不是不想結?”

“沒。”李秋推着王南方轉了個方向,正對着門,“我換衣服,你先別回頭。”

“死丫頭,你那形狀都是我塑造出來的,還怕我看。”

李秋也不遑多讓:“王女士,你手術還指望我伺候,這兩天最好不要對我使用語言暴力。”

“現在就威脅我,我哪天真要躺床上起不來,我看你還真能把氧氣瓶給我拔了。”

“不能。”

“得,哪天把我氣死你就舒心了。”王南方直接開門出去了。

李秋耳根子終于清淨了,她的卧室除了東西塞得更滿了,布置基本沒變。牆上貼滿了詹文婷的海報,還有她自己的藝術照。

她上中學的時候,那種現在看起來畫風很奇怪的藝術照在女同學中還流行過一陣。

李秋順手在書桌上抽出一個筆記本,她上高中的時候有段時間特別迷摘抄,抄雜志、抄名著、抄歌詞。

線狀的筆記本,鼓鼓的。

她翻開,第一頁就被雷到了。

[寧可要月亮,不要錢。]

她已經完全記不清當時寫下這句話時的心境了,現在除了感慨只覺得好笑。

很多人,很多事,都颠倒了。

再往後翻,裏面雜七雜八,真是什麽都寫,有摘抄,也有手賬,甚至還寫過幾段日記。

翻到中間的時候,李秋手指在泛黃的紙頁上停頓了下。

遒勁的字跡,迥然有別與其他。抄了滿滿一頁岩井俊二《情書》裏的臺詞

高二的時候,她求着楊嶼霖給她抄的,為這他還挨了毛發稀疏的數學老師一頓罵。

那部電影也是他兩一起看的,用的楊嶼霖的手機,他提前在家裏下好,兩人乘着教工大會老師們都去開會,躲在桌肚底下看完的。

李秋那時候比現在還要沒心沒肺,看完就記住了風吹起窗簾藤井樹暴露在陽光下的那個場景,以及封面海報。

至于電影想要傳達的感情,是一點都沒接收到。

但是,坐在她身側少年的蠢蠢欲動太過明目張膽,在她本就傾心于他的情況下,更是不容忽視。

楊嶼霖修長的手指在兩人凳子的夾縫中間小心翼翼顫抖着勾住李秋小拇指的那一瞬,他們之間是有愛情的。

純粹的荷爾蒙,純粹的愛意。

李秋也沒對呂歡撒謊,她确實沒有跟楊嶼霖正兒八經談過戀愛。頂多就是暧昧,這是她後來對這段懵懂的總結。

她拍了拍臉,收起桌上的本子,塞回原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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