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時疫

那一衆新羅貢女的模樣,都是不錯的。秦念看着,都頗有些挑花了眼兒的感覺。京中的貴人常愛買些新羅婢蓄着,她們的勝場原本也不在貌美,而在溫馴。可太後說的沒錯,人牙子弄來的新羅婢,如何能比得上宮中的貢女呢?

那些女孩兒的容貌,便是秦念這般從小見過無數佳麗的人來看,也很覺得驚豔。她想要的,是身家不甚好,但容顏定不能差的人物,這一眼看去,倒是很有幾個合她意的。

這幾人之中,她盤桓了一會兒,便挑了一名眉目清秀的,一名豔麗妩媚的——得廣平王寵愛的姬妾什麽樣兒的都有,她實實也摸不準他喜愛什麽樣的,只得選兩個看着全然不同的,也許還好蒙中那麽一個。

她想想也覺得頭疼啊,挑人容易,可要挑上讓廣平王也看得上眼的人兒,卻難了。廣平王原本不是個心清如水的君子,卻獨有一點“好處”——孝順。孫氏說什麽,他便做什麽。是而孫氏病着的時候,秦念實在沒把握能叫廣平王心性大亂地對某個女人動手腳。

而以她所知,若是廣平王不對新羅貢女動手腳,那麽便是“染病”也決計沒理由染到他頭上去——畢竟,那些貢女進了王府便算是她的婢子,婢子和郎君,除了那件不太好說的事兒之外,當不該有任何交往。

秦念便是這樣惴惴地帶着兩名貢女回到廣平王府的,心中始終在盤算的也只有這麽一樁事,單是這樣,便忍不住頭疼。連回熙寧堂的路,都走得有些恍惚,于是待那扇熟悉的門打開,見得廣平王的身影時,她甚至還後退了一步,四處望了望,以确信自己不曾走錯。

“你入宮了?”尚不待她回頭,那人便道:“又是去告狀的?”

秦念此刻是一點兒不想見到廣平王的,又聽得他話中帶刺,不由頂嘴道:“便是去告狀又怎的?”

廣平王一蹙眉,正要再說話,卻注意到了秦念身後的兩名貢女,一怔,道:“這兩個是誰?”

“姨母說新羅國貢了佳麗入朝。我想着你說過的,要兩個新羅婢,這才去向姨母求了來。”秦念冷笑道:“你說她們是誰?大概是陪我告狀的人吧!”

“貢女……貢女你也敢要?”廣平王觑着秦念,道:“這是獻給聖人的。”

“姨母說賞給我了,這便是我秦念的。難不成,聖人還能同我一個小小的王妃計較這個不成?”秦念道:“你怕,那你便當不知道好了,這兩個貢女我敢使喚,自然是我自己擔當。”

“貢女與新羅婢怎是一回事兒!”廣平王道:“她們又不會伺候人,若說伺候,也不是伺候女人的。”

“你管我呢?”秦念一雙眼看着廣平王,道:“聽大王的意思,卻是想把她們要過去?這府中需要人伺候的,獨您一個,不是女子。”

廣平王卻似乎沒聽出她言語之中的諷刺,竟笑了,瞥了瞥那兩個新羅貢女,道:“也只好是我勉為其難罷——我只要這一個,我喜歡這般長相的女孩兒。”

秦念不意他這樣便承認了,還當真是親自開口要人了,心中驚喜之餘,卻也難免有些許失落。她看了看廣平王指要的,正是那個豔麗的,便也點了頭:“好,可這是姨母賜下的人,我總需要同宮中回禀一聲……”

廣平王嗤笑道:“你回禀什麽?這兩個,原本都該是我的。你可以假作不知,你姨母還能裝作不知麽?新羅貢女,送來便是晚間裏伺候貴人的,她賞給了你,不就是想叫我向你讨,好籠絡我心思?不然,難不成你能叫這兩個女娃兒給你溫枕煖席?”

秦念聽他這話,不由又羞又怒,道:“大王您顏面何在,這樣說話!若是她們聽得來正音,怕是要羞死了!”

廣平王仍是一臉無謂的笑,道:“聽不聽得懂,有什麽關系?男女之間,原本便不必互相聽得懂……”

說着,他竟當着秦念的面,将他選中的那名貢女的手拉了起來。那貢女一驚,待要掙脫,目光觸得他面容,卻是臉蛋兒一紅,勾了頭,有不若無地推了他幾下,便也不掙紮了。

秦念心中卻登時泛上一陣厭惡來,道:“好了,人我也給你了,你們走吧。莫要在我面前勾勾連連的,叫我盯着難道好看麽?”

廣平王仍是笑,竟引着那貢女出去了。留下的那個有些焦急,用新羅語言說了幾句,那走的也回過頭來答一句,之後便不再搭理同伴了。

見得留下那個眼眶泛紅,秦念也不知如何是好。這些貢女大抵聽不得她言語的,她一時也尋不上通譯,只得伸手握了她的手,微微用力,期望這被丢下的一個能感受到些寬慰。

但這一名貢女,反倒掙脫了她的手,蹲下身,哭了起來。

秦念也能猜到她三四分想法,心中不由一聲嘆。她看着是沒有那同伴光鮮,竟不被男子看上眼,想來也算得奇恥大辱。可誰知道禍與福如何界定呢。

不在廣平王身邊,便不必“水土不服”,不必“春疫”,不必“了斷”。

那被帶走的一個,果然是得了寵。兩日之後,秦念從孫氏那裏出來,正遇得她,竟是不能信自己的眼。

前幾日還有些拘謹的人物,如今穿了一條妃色長裙,配着寶藍色蓮文對襟衣,唇上點着朱,眉上繪着翠,若是不開口說話,竟活生生像是個中土的貴妾了。

連發式,也是天朝婦人的。

秦念不由瞥了自己身後跟着的那個,果然見她垂了眼,默默無語。

一個風光正好,一個落寞悲傷。那得寵的一個,用并不準的正音向秦念問了安,而對前幾日的姊妹,聲音卻陡然傲慢起來。

秦念聽不懂她們說什麽,只是第二日,聽脈脈道,前一天留在她身邊的貢女房中,燈燭一夜未熄。而秦念自己見得她,也果然是眼白泛着通紅血絲,眼眶兒都腫了。

“給她些冰,叫她自己敷了。”她只能說這麽一句:“不知曉如何愛護自個兒的,活該頹一輩子。”

秦念這話,那貢女自然聽不懂,別的婢子也不會譯了去。然而大概人心思總有些相通的地方,第二日,她果然不再紅着眼出現了。

廣平王府裏頭,誰得寵,誰失寵,從來都不是一樁能引得人太過注意的事兒。連孫氏的病拖得久了,也漸漸失了旁人的關心——日子一天天過去,似是水流過白沙,留不下半點痕跡。但秦念卻越等越煎熬。

她有些焦急了。她在等着的事兒,同誰都不能說,只能自己掐着指頭算。

她也知曉,這般牽涉重大的決定,是很需要一些時日來運作的。便是她姨母有本事,想讓一個身子康健的人犯起病來,也總要在衣食住行上動些不易叫人看出的手腳。可眼見時日過去半個月,指望那新羅女子自己犯了水土不服已然不大可能了,而她們的想法是要她患上“時疫”——哪裏有人在王府中好好呆着,忽然便患了時疫的道理?!

從此女進府的日子開始算,總要在一個月內将病況爆發了出來,那才像話啊。

終于,當她等得馬上要絕望之時,一個奴仆一大早便驚慌地闖進了熙寧堂的院子裏,上氣不接下氣道:“王妃,王妃……外頭不知哪兒來了群軍士,将咱們府上團團圍住了!”

秦念剛剛起身,聽聞這消息,當即怔着,道:“軍士?”

她大抵能猜到,當一切都發動起來的時候,為了不讓廣平王“患病”的真相傳出去,姨母是必然要對這廣平王府做些什麽的。派遣軍士将整座府邸箍成個鐵桶,自然也是個不錯的法子,可如今,廣平王還不曾“患病”啊,現下出現的大群軍士,又是因了哪門子的道理?

“是,看着铠甲,像是鷹揚衛。”奴仆并不敢擡頭看她的臉,整個人伏在地上,道:“怕不是誤會了吧?王妃能不能去同領兵的将軍知會一聲呢,他們将府邸圍住,竈上的廚子出去采買都難!”

“我一個女流,怎好同領兵的将軍知會?”秦念不由蹙眉:“大王這幾日都宿在府中,你們怎生不去請他呢?”

“這……大王這幾日,都不曾出那新羅娘子的院子啊!”奴仆磕了個頭,道:“小的原本也不敢瞞大王,可剛剛過去,還不曾靠近,便被大王身邊的侍兒給趕開了,只說有什麽事兒都來尋王妃……”

秦念聽得益發感到蹊跷,道:“這幾日都不曾出院子?阿家那裏他也不曾去麽?”

那奴仆伏在地上,道:“這一樁小的不知道,然而聽……大概……是不曾去吧。”

他這話說的雖然含混,秦念卻聽出了某些意味。廣平王這樣一個把阿娘看得比天還大的人,為何便突然不去探看病中的孫氏了呢?孫氏的病,可還半點兒起色沒有呢。

那新羅貢女便是再美,也不至于美到能把他迷成這般模樣!而此時回憶起來,她也很有段日子不曾見過那女子了。

那個院子裏,一定有什麽事兒發生了吧?秦念想着,竟覺得背上滲了些冷汗出來——如若她猜測不假,姨母一定已然知道了府上發生的事情,這才要聖人調兵遣将将王府圍住。而她,身為王妃,卻直到這一刻,才隐約體察出其中的不妥當。

“我去見大王。”她猛地站起,道:“我一個女子,夫婿在府中做主,又怎麽能由我和外男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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