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斑疹

那奴仆想攔,卻被秦念一個眼風給壓了回去,只得諾諾退下,而殷殷卻拽了秦念的衣袖,道:“娘子莫急,您總得先梳洗好了,才好過去——說來,能在京中調動軍士的人可不多,不若,趁着娘子梳洗,奴婢先去探探情形?”

秦念思忖片刻,便也點了頭——她也想知道外頭究竟是什麽情形啊,太後便是調兵,也沒有一聲都不同她知會的道理。這重兵封住整個王府,情勢實在有些蹊跷。

“那麽,奴婢先去了……”殷殷說罷,瞥了脈脈一眼,囑咐道:“你給娘子梳洗,可要快些啊。”

脈脈捏了捏手中的象牙梳子,應了一聲,将秦念一頭長發放下來梳順,道:“娘子,您說,外頭會是怎麽了呢?誰……誰會将王府圍起來,咱們可不曾犯事……”

銅鏡中映着秦念嬌麗面容,她微微眯了眼,道:“咱們不曾犯事,但未必這王府裏沒人有事啊……話先莫要說滿,待你阿姊探聽了消息來。”

過不得多久,殷殷果然回來了,卻是先示意秦念屏退了周圍婢女,才低聲道:“娘子,外頭确是鷹揚衛的軍士,只是,每人皆掩着面帕……”

秦念看她一眼,緩緩點了頭。面帕,那當真是要防着時疫的意思了。

“你同他們說話了麽?”

“說了,奴婢問他們這是怎麽的,卻不曾有人回答。”

“哦?”秦念一怔,道:“你問他們話,他們都不搭理你麽?他們知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殷殷失笑:“好娘子,我哪兒好上去便說自己是王妃的婢女?他們怎會知曉呢。再說,他們封着整個王府,難道會因為我是您的婢女便格外好些?”

秦念苦笑着搖搖頭,道:“罷了,過會兒我自己去尋大王。”

殷殷點頭,退了一步。而秦念卻覺得心中有些壓不住的情緒,勃勃跳動。

終于要開始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刻意味着什麽,而她不能跟任何人分享。要忍着,實在是有些辛苦。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想驗證她的揣測了。

而這般急切的心思,在她到得廣平王居舍門前時,卻是意外尋得了個口子撒出來——廣平王身邊的閹奴昂兒正攔在門口,見得她便道:“娘子萬安。”

“大王在裏頭不在?我要去見他。”

“在,但……大王有命,不讓娘子進去。”

秦念一怔,廣平王為何說這樣的話?難不成他有所察覺,或者在這裏隐瞞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麽?

“他只是不見我,還是誰都不見?”

“大王只說了,斷斷不許王妃入內……”

秦念心下一哼,一蹙眉,果斷道:“來人,把他拖走。”

昂兒一怔,叫道:“娘子,莫要胡來……你,你們敢動我?”

秦念身邊帶着的閹奴身份要較昂兒更低些,聽他這般說,卻也頗不敢動手,幾個人拉拉扯扯,倒是把院門堵得愈發水洩不通。秦念看得心中火起,竟親自上前,一把将昂兒搡開,道:“我敢動你,如何?”

昂兒大概想不到她這出身名門、素日裏溫雅雍容的女眷會如此粗魯,竟一時怔住,直至秦念走到堂下,眼看要推門,才邊撲來邊尖叫:“使不得呀!娘子!大王不許您進……”

秦念猛地回身,纖纖指尖,戟指他顏面,喝道:“閉口!再多說一個字,我叫人當下便杖斃了你!大王這邊生了事,你作奴仆的竟然不知通禀一聲,打死也是你該!”

昂兒張了口,想說什麽卻終究沒來得及。

秦念反身便一把推開了屋門,跨了進去。

她進門的一刻,便聽得裏頭的窸窣。緊跟着,那名新羅貢女迎了出來。此人名字喚作“三月”,正是應了天下三月春意絢爛的意思,然而此刻,秦念眼神一晃,卻在她輕紗掩映的肩頭上,瞥到了一片“桃花”。

“你身上是怎麽了?”她問道。

那貢女眼神一晃,搖了搖頭,示意聽不懂。秦念卻冷笑一聲,道:“打量我不知道麽,你們被送來之前,新羅王請過上國的文士,教你們正音!你若聽不懂我言語,便證實你身份有異,也不知是什麽人,混入貢女之中了……”

這一番言辭,自然是她身邊的貢女告訴她的。說來也好笑,到得前幾日,那喚作花風的貢女才同她們說話,一開口,便是這樣的消息。

果然,聽得她這樣道,那三月表情一僵,終于低了頭,顫聲道:“娘子,奴……奴聽得懂。”

“那你還不讓開?你身上的斑塊又是怎麽一回事——莫非,大王他也……”

“娘子,”三月擡了頭正要說什麽,卻被秦念盯得低下頭去,小聲道:“是,大王身上也起了這東西……”

秦念先前的猜想已然全數落了實,她只點點頭,道:“好,那你讓開。讓我進去看看!”

三月卻搖着頭,站在內室門前,堅決不讓位的模樣。

秦念哪兒有心思和她糾纏,沖脈脈殷殷甩了個眼神,兩個婢子便把她連拖帶“攙”,從門前移開了。

顧不得三月在身後尖叫的聲音,秦念一步便踏入了內室之中。廣平王這裏,她一向少來,但還分明記得這內室中原本四處垂幔,能把榻遮得嚴嚴實實。

然而,今日屋內卻是空空蕩蕩,以致她一眼便看得廣平王坐在榻上。

便是這一眼,竟将她驚得後退了一步。

“你看到了?是你自己要進來的。難道,是想讓我将病染給你麽?”廣平王斜倚着,眼神沉沉的,但這森冷眼神也并不要緊——叫秦念怕的,是他身上成片的紅色疹斑,有些已然開始潰爛。

廣平王是個面目俊美的男人,美得甚至有些像女子。但此刻的他,看着卻森森可怖。那些紅色斑疹,在三月身上可見的,不過是一片深紅,可在他身上的情形,足以叫秦念渾身發冷而胸口鼓蕩得想嘔出來。

“大王……您……”

“你弄回來的好人兒。”廣平王仿佛是在冷笑中說出的話,聲音都是帶着莫大的嘲諷:“你是有心要我病?我便是病了,也沒有你什麽好處吧?”

怎麽沒好處?秦念心道,卻也不敢擡眼看他了,只道:“我如何知道她會染病給您?新羅進貢的貢女,又是宮中賞下來的,理該是幹淨的。”

“幹淨,怎麽不幹淨?還是處子之身。”廣平王道:“只是她身上有病,你們還看不出,實在有些蹊跷啊。也不知是宮中侍禦醫有心,還是你姨母有心,又或者,你有心?”

“大王這是什麽話!怎會是我有心!”

“你若無心,何必定要進來,看我笑話?”他道:“你倒是看啊,我許你看,你又不敢了!”

秦念別過了頭去,否認道:“我是有事兒要說,誰來看你笑話?這模樣吓也吓死人了,有什麽可笑的。”

“你素來憎恨的人遭了報應,難道不當你歡喜一把麽?”廣平王道:“也罷,不提這個了,你想什麽,我可還都能猜出些許,不必要你親口說實。你且說罷,什麽事兒?”

“軍士把王府團團圍住了,不知是何等原因?一大早便圍了個水洩不通的,大抵是昨兒夜裏便來了。值當這樣周折的,我也想不出別的了,只一樁——大王你若是謀反,自己出去認了吧,莫要拖着一王府的人跟着你擔驚受怕!”

秦念原本也想過要好好說話的,眼看着一切事兒都按她的希望走了,她也不吝惜給廣平王說幾句好話。可他那一張口說出的言語,叫她如何能好言相對?

索性胡謅幾句,氣他一道。

“謀反?”廣平王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談,先前只是一怔,之後卻一聲哼笑出來,終于哈哈大笑,道:“好,好得很,先前毫無征兆,突然便重兵将王府圍住,這一着真真是好!你不知道此事內情麽?秦念,你當真不知道?你竟然敢問我這樣的話!”

“我如何知道?!”

“你那好姨母,先讓你弄一個有病的給我,讓我病倒,無顏出面申辯。之後便栽贓嫁禍,重兵圍住王府,那是斷斷不許我出言說話的意思了!”廣平王道:“無論我是不是當真要謀反,他們想搜,還能搜不出證據來麽?我一個宗王,哪兒有本事和聖人作對呢,只能認栽,随他流放又或者殺了幹淨。你姨母這一套心計,你是全然不知,還是有心瞞我?”

“我……”

“你出去吧。今日來告訴我這個,只怕你是當真不知道了。”廣平王那已然起了紅斑的臉上竟然浮起一絲微笑:“否則你大可裝聾作啞,直到他們入府搜出證據來——你來告訴我這個,原本是想做什麽呢?”

“我想請大王去與領兵的将軍說一聲,看能不能放竈上的廚子去采買些食材。眼看着今日早膳都沒了……”秦念道:“不意大王您這般模樣。”

“你倒是……”廣平王搖搖頭:“你當真這樣癡愚麽?秦念,我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人。你便是不知曉他們兵圍王府是要做什麽,也該知曉覆巢之下無完卵,他們雖是對着我來,可如何會放過府中的旁人呢?我若是獲罪,連你也得陪着流放去,更莫要說一頓早膳,那算得了什麽?”

秦念聽得“陪着流放”四字,卻是心頭一沉。她裝傻扮癡只作一切不知,可他會信麽?

他這一句,是提點她要和他風雨同舟麽?可她怎麽會呢,他不曾對她好過,她還要陪他一道背運,這算是憑什麽了?

“到底要試試才知道。”她一咬牙,道:“大王若不去,我便去。”

“那你去就是了——還有,你不必再來我這裏。”廣平王道:“我不想見你,更不想在這地方見你。”

秦念完全不想搭理他言辭之中的排斥,她只急着去見那領兵的将軍,她有太多的事要找他幫忙了。

一來,她很想知曉,如今姨母将她和廣平王都困在這裏,還能安排怎樣的法子讓她和他分道揚镳,不受他拖累;二來,為了打探消息,她也得能尋個出王府的機會啊!

秦念細致考量了自己的身手,不為人知地翻出王府的高牆然後自己跑回翼國公府,顯然是不大做得到的,于是只能去求那位将軍手下開恩。雖然她連他是誰都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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