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恩情
秦念在白琅背上待得極其難受。這是她第一次和一個年紀相當的男人挨得這樣近——雖然她已然竭力将上身挺直,不要蹭着他了,可他的臂彎鉗着她的腿,她的手也必須扶住他肩頭,這樣的動作,看着便暧昧之至。
她腿腹傷口一直流着血,疼痛倒也不太明顯了,可她頭卻越發地沉越發地暈。她也不知曉這樣下去會不會有事兒,偏又不好意思和白琅說,忍着忍着,竟将頭貼在他肩上,昏睡了過去。
是而她不知曉他到底走了多久才碰上了旁的人,更不知那時的情景如何,總之醒來之時已然躺在了一頂營帳之中,秦愈的表情很是複雜,見她睜眼,方才籲一口氣:“你可算是睜眼了。”
秦念頭疼的很,只能躺着聽他道:“白琅說你們遇上豹子了——沒事跑那麽遠做什麽?不過是一頭鹿!你若是出了什麽事兒,阿爺非生撕了我不可!”
“我覺得我沒什麽大不了的。”秦念小聲道。
“是啊,你能有什麽大不了!”秦愈瞥她一眼,道:“你的命比倉中碩鼠的都牢靠。腿腹都傷成那般模樣,口子再深一點點,傷了筋脈,你這條腿便廢了,你可知曉?若是腿不好了,你今後這一輩子,可怎麽是好喲。”
“……阿兄比阿娘還唠叨。”秦念道:“我要是廢了腿,是不是便算不得秦家的女兒了?阿爺會不要我麽?爺娘百年之後,你們會把我這可憐的小七娘趕出門外麽?左右我一輩子吃喝不愁,阿兄何必因了這個為我擔憂啊。”
她自己的腿上在疼,心裏也不是不後怕,然而見得秦愈這憂心忡忡的模樣,便實在不能忍住唱幾聲反調的念頭。
欺負一下秦愈,簡直是人生中最歡喜振奮的事兒。趁着他孩兒還沒長大,暫且還不需要做阿爺的權威,秦念很是珍惜這做妹子的好處!
“你還真打算在娘家住一輩子?”秦愈一怔:“你……你不是說氣話?不是逗我開心?”
秦念也不意他這樣說,擡眼望他:“我說什麽氣話?為何要逗你開心?阿兄這意思……難不成是要我非得嫁人麽?”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年方二八好歲數,難道就在家裏頭枯守一輩子?”
“我……我倒是覺得,在家裏頭挺好。”秦念心知秦愈這話說出來,十個人有十個半人是要贊同的,少女嫩婦,不再嫁做什麽?若是廣平王死時她還是王妃,那麽三年之內還不能嫁人,可她捅他的時候,他們已然義絕了,他死活和她沒關系,父兄自然便急于再為她尋個良配。
然而,秦念目下實在是很難對男人再抱有什麽念想了。
世上不是沒有鐘情一個女人一世的男兒,然而實在是太少。與其嫁了人與阿家鬥智與妾婢鬥勇,那還不若在娘家做小姑,由着阿爺兄長侄子當家,都得護着她。
嫁人比不嫁的好處,不過是多個夫君。但那又算的什麽真好處了?
她自己心裏頭這麽想,卻不敢這麽說出口,因而上一句話講得格外小聲,畏畏縮縮的,渾不似她平時光華耀揚的風格。
“你一定是流血太多糊塗了。”秦愈斷言,朝着帳外瞄一眼,然後湊到秦念跟前,小聲道:“你是個女人吧?”
“我倒希望我是個男人。”
“那你這……”秦愈擡了手,遙遙指指她胸口:“你這心有毛病麽?怎麽生出了在娘家住一世的鬼念頭——實話同你說,這次圍獵,白琅也沒打算來,我軟磨硬泡把他拽來的,就是為了叫你們倆相看相看。他人不壞,前途不壞,長相更沒得挑剔,你們女郎行,不就愛一個郎君俊俏麽?你看不上他?”
“我……”
“你怎麽的?”秦愈道:“難不成還是因為那個死鬼?我同你說啊,你個癡兒,你記好了,他人都死了,就算你豬油蒙了心還愛重他,他也活不轉了,你知道不知道?再找個好男兒,成了婚,好好過日子,生上幾個兒女!白頭偕老,那才是死後合葬的郎君呢。”
“阿兄,我不是喜歡他!只是世上男子,有幾個肯守着一個女人一世的?”秦念蹙眉道:“那個人自然算得是渣滓之中的領袖,混貨之間的翹楚,可尋常男兒眠宿于外,身邊姬妾也少不下四五個的……做正室的,一個月到頭未必能見得夫婿幾回,便是能管着一大宅子的人,我看也沒什麽可歡喜的。”
“尋常,尋常!你也看看,總有不尋常的啊,你看阿爺,再看看你阿兄我。”秦愈一雙明湛湛的眼睛閃着幾分得色:“我心裏頭還是最愛重阿窈,她就是我的心尖子肉。我這樣的夫君不好麽?”
“你好,你好也是我兄長,你好不好,同我何幹。”秦念按了按跳痛的頭。
“可白琅也好啊,我和你說,我特意找人打聽了——軍中那些健兒們是何等習性,你也該聽說過,獨這白琅連女俘都不沾,回了京中,也沒曾與平康坊裏的小娘子們沾染什麽……這性子拿來做夫婿還不放心?”
“這性子……”秦念沉吟片刻,問道:“他可是有龍陽之好?”
秦愈霍然而起:“和你這鬼東西說話真沒意思。讓你找個尋常男兒吧,你嫌棄他花街柳巷不檢點,找個白琅這般檢點的,你又有這樣沒意思的念頭。左右你是打定主意在翼國公府賴一輩子?”
“……是。”秦念考慮片刻,堅定地點了頭:“翼國公府裏,只有我欺負人,沒有人欺負我的。”
“可白琅家裏頭也沒人欺負你啊。”秦愈大概是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叫這七娘答應了和白琅這樁事兒,道:“他阿爺,早為國捐軀了,阿娘,他四歲的時候就沒了。家裏頭那個庶母,妾室出身,敢和你擺臉?別的便只剩一個庶妹,他若愛重你,家裏頭一個庶出的女娃兒有啥大不了?”
秦念只覺頭愈發地疼,道:“阿兄你快些住了吧。白将軍與我,郎君無情妾無意的,何必非往一起湊?”
“怎麽不能湊?我還特意找人看了你們兩個的八字,合得很,宜子孫!”秦愈又兜回來,道:“我就你這一個小妹了,做兄長的操心你的婚事,哪兒不妥?你卻這般抗拒,難不成有旁的緣由?”
秦念自然不能說人生之希望便在于賴在翼國公府混吃等死,被秦愈逼問急了,也只能道:“這婚姻大事,又不是搶親來的,阿兄光與我為難作甚。父母命媒妁言,我做女兒的哪有多言語的份兒。阿兄有空與我口舌,不若先問問那白将軍,他可願意娶我?”
秦愈一怔,竟笑了出來,道:“我當你是不喜歡他,卻原來是害羞了?”
秦念想申辯,偏又怕說話之間将好容易推開的火再惹到自己身上,便也悶聲不語了。她阿兄又要說什麽,外頭卻有人高聲喚秦五,正好将事兒岔了開,秦念見他出去方安心,然而立刻便又坐直身子,對秦愈的背影喊一嗓子:“阿兄,我口中渴得很啊!”
秦愈自然吩咐婢女為她倒了溫熱的水,自己卻很久方才回轉,臉色竟不複方才的輕松,道:“下人們去把那頭鹿與豹子擡回來了……”
秦念深覺他這一句乃是廢話,居然也能說的這樣慎重且嚴肅,不由笑了。可秦愈顏色益發沉,竟似是後怕,道:“那兩頭畜生都被不知什麽東西……撕吃得只剩下白骨了!那林子裏可還有異狀?實在是可怕!”
秦念一怔,莫名打了個哆嗦,道:“有什麽異狀?我是不曾注意的,要不阿兄問問白将軍去——這地方不是經常狩獵的舊圍場麽?怎會有這須臾時間便能将鹿和豹子這般大物撕吃幹淨的野獸?”
秦愈嚴肅起來的面容竟也頗有幾分大将風度,他道:“無論是什麽東西,總之那地方很是兇險,若不是白琅将你背回來,你們……他真正是救了你兩回了。”
“當重謝他才是,”秦念道:“可如今阿兄你們作什麽打算?那地方的東西既然這樣兇暴,只怕也不是什麽善類,天都黑了,咱們還是點起多多的松明火把,以防萬一的好——阿兄,帶我出去看看那鹿與豹子可好?”
秦愈便俯身将她抱了起來,去至帳外。狩獵的貴族少年們所住帳篷圍成一圈,獨中央留下一大片空地,此刻正被争睹的人群擠滿,松明火把照得通亮。秦愈過去,下人們自然讓了路,秦念借着兄長高大身材的好處,居高臨下,将人堆中間的東西看了個分明,不由打了個寒噤。
那豹子與鹿,活着的時候是何等矯捷美麗的東西,如今堆在中間的,唯餘森森白骨。骨架上莫說肉了,連毛都不留一根。
唯餘白琅的那支箭仍深入豹顱,箭羽在夜風中微顫。
秦念的手不由攥緊了兄長的衣領,聲音繃得有些高:“阿兄,看看這些骨頭上……有什麽痕跡沒有?”
有下人仔細查看後拾起一根骨頭捧上來,映着火光,秦念分明看到那骨面上留着深深的痕跡,仿佛是被獸齒啃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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