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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安在明川只多歇了一天,然後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乖乖回家了。這回他倒是學聰明了,在迎來君志寧狂風暴雨般的大罵前,自個兒老老實實蹲禁閉室去了。
出門犯事回來總得有人開這個口,君安溜得跟兔子似的,這爛攤子自然而然就君知挑着了。
君志寧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氏族一個鮮活的鎮堂之寶,他話不多,但一張口便是一堆讓人雲裏霧裏的大道理,叫人聽得枯燥無味;加上他一張冰山臉,只适合在居處坐鎮,當個不茍言笑的長輩。
此時君志寧在正堂內,看見君知過來,臉上不見得高興也不見得不高興,他起身下臺階走了兩步,往門外看了看,問:“那個兔崽子呢?”
君知受君安之托,将他的悔過之意帶到。“小安他深知自己犯錯,回來就去禁閉室面壁思過了。”
以往逃懲罰逃的最有招的就是君安了,各種理由層出不窮,臉皮也越來越厚,功夫練不到家,練了一身刀槍不入的賴肉。
這一身賴狗肉竟有開竅的一天,君志寧不可置信,“他還有這等覺悟?”說罷,朝一旁的君信招手,吩咐道:“該反省時不反省,信兒,你過去禁閉室把這兔崽子給我叫過來。”
君信在幾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七,性子野,平時最愛落井下石,領着命撒腿就跑了。
這邊,君安被滿是灰塵的禁閉室嗆得直打噴嚏,落腳還沒歇個肩膀舒展,就聽見他那調皮搗蛋的七弟在外面裝模作樣大聲喊道:“敢問這世上最厲害的君安大俠在不在啊!”
君安一偏頭:“在呢,今日不見客。”
停息一會,敲門聲又響了幾下,君信慢吞吞道:“不是我要見你,是爹要見你,你快活日子要到頭了,架子還不小。”
他話音剛落,就見君安打開了禁閉室的門,露了個腦袋出來,眼睛眨巴:“爹要見我?”
“嗯。”
他主動認錯受罰居然沒用?君安揣測着他爹叫他的意圖,難不成他這次是犯了什麽大忌,必須要當面受杖刑?
“小瓶兒,你快給哥哥透露透露,爹今天兇嗎,有沒有發火?”
小瓶兒是君信的小名,從小鬼靈精怪,卻常常莫名其妙生氣,一生氣嘴巴撅到天上去,于是大家笑他人小氣性大,噘嘴挂油瓶,便有了小瓶兒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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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可生氣了,他打算剝了你的皮,再——”
“行了,我知道了,你別說了。”君安打斷他。
君信一臉意猶未盡,“我還沒說完呢,很慘的。”
君安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說:“你每次這種語氣說話時,就沒一句話是真的,我已經猜到了。”
“我什麽語氣,多真啊!”
他可能沒意識到,真正的高手想要把一件事說真,往往是既無表情又無天花亂墜的修飾,簡簡單單幾個詞就能把人忽悠傻,他功夫沒練到家,還欠一線天的火候。
“你就說你上次殺了只蛇精的事吧,碰巧趕上人家脫皮靈法最虛弱的時候,你非說跟蛇妖大戰幾百個回合,才将其擒住,被你抓住的蛇精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想要說句話,你一鍋把它炖了。”
自那次以後,君安聽君信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假的,不可信。
君信登時啞口無言,我了半天,擠出一句:“蛇湯不好喝麽?”
君安翻了翻眼,想了想,說:“味道是不差。”
君信:“……”
——
倆小子從禁閉室追打着跑到正堂,君安腦子熱的很,一個沒留神腳下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一招江湖救急似的扶門,擡頭,對上了他爹君志寧嚴肅的眼神。
君安全身汗毛都在叫嚣着危險,很快他便上道的捂着胸口,咳嗽幾聲,眼睛耷拉下來,裝出一副虛弱的樣子,叫了聲爹。
君志寧方才聽君知說過他受傷了,沒管他裝沒裝,問:“受傷了?”
“是。”君安有氣無力回道。
他答完話後,君志寧沉默了好一會沒說話,君安掀起眼皮看他,只看他盯着自己看,臉上無過多的表情,唇也是老樣子抿成一線,氣氛驟然降低,整個大堂站着好幾個人,卻沒有一個人說話讓君安有些不自在,他在心裏默默想道,是不是自己裝的太過,他下一刻就要發火了。
但君志寧沒有發火前暴風雨前夜般的寧靜,他等了一會,從座位上走下來,來到君安面前,眼裏意味深長。
“小安,此次出山學到了些什麽?”
君安腦袋空白了兩秒,無措道:“爹?”
“別緊張,就告訴我你所看所想。”
縱然心有疑惑,君安還是按着他爹的要求說了他在明川經歷的事情。
他說完,君志寧便問:“所謂捉妖為何,你再說。”
君安:“捉妖自然為蒼生除惡,妖魔擾亂人間秩序,百姓深受其苦,吾之修道自當恢複這秩序。”
君志寧又道:“為何?”
“為正。”
君志寧沒有再問什麽,雙手背後,不語。
君安心有忐忑,害怕自己說的不如他爹的心意,正想着自己哪說得不好,準備糾正時,忽然聽君志寧說道:“你所謂捉妖不是為正。”
什麽?!
君志寧轉過身來看着他,說道:“外面有很多修道者,降妖除魔為的是平正義嗎?他們是為了名,為了那些讓自己驕傲的話,這是歪道。”
君安不明。
“你還記的氏族禁銘是何?”
“不外于蒼生,不負于蒼生。”君安答道。
這句禁銘,君安從小背的就熟,他也明白其中含義,理解起來不難,簡單概括就是為了天道正義,摒除邪魔外道。
但——
君志寧今日卻告訴了這句禁銘藏在自诩高大下的另一層含義。
“蒼生是天生萬物,是人,是神,是靈,亦是妖魔,你若是将他們視為平等,便是衆生;你若将他們視為不平等,便是辜負。邪魔有惡,可殺;邪魔無惡,斬殺,便是将其陷于不以,便不正。”
君姓氏族從祖輩修習以來一直走一條模糊正邪的路,他們不信弱肉強食,不信人鬼殊途,他們求的不是将一切妖魔鬼怪斬殺殆盡,再覆自己一個響亮的名號,他們求的是堅守,堅守打破生來如此,和萬劫不複。
君安覺得自己沒有明白,對他來說,正就是正,邪就是邪,邪是惡,就算屬于蒼生,為何要不負。
君志寧語重心長道:“這世上按理來說,分六界便已是不平等,每一界的生靈都身戴枷鎖,但是枷鎖不是确定行為的标準,便道無好人和壞人之分,只有做好事和做壞事之別。”
“那,妖魔不就是做壞事的那一類麽。”
君志寧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嘴角勾着若有若無的笑,道:“小安,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你還沒有悟這其中含義,一股腦學人家捉妖太早了。”
“可是爹,我不明白。”
就好比有些人生下來就身負使命,自出生便罩着無與倫比的光環;有些人生而為惡,背道而馳,即使為世道所逼迫,仍看不破,信念比泡沫還脆,去除人性,有違道義,堕入壞道,做盡壞事如他們,難道就算是這樣也要将他們看做平等嗎。
但君志寧擺擺手,早有安排說:“仙門南虞乃修道佼佼者,你去那裏練練吧,我已經跟掌門商量好了。”
“爹這是要趕我出家門?”君安睜大了眼睛,難以接受道。
“磨煉是你長大的必經之路,你不是一直想要捉妖歷練麽,到了南虞,自然有時間讓你鍛煉鍛煉。”
可仙門南虞是出了名的嚴厲,犯事搗亂的弟子是直接削靈廢修為的,按照君安的尿性,他進去一天就得變成大街上乞讨的流浪漢,哪還有學成歸來見爹娘的日子。
“爹,我覺得朝丘挺好的——”
“井底之蛙不足以見浮生,等你經歷過該經歷的,你就會明白,你這一生所追求的不只是捉妖,你所求的也不只謂道。”
君志寧似乎鐵定了主意要送他去南虞修道,話說的滿是缥缈的奧義,君安擡眸看了眼他那站的筆直的五個兄長,雖然是清一色的花瓶,但相比較于自己,也難怪他爹非要把他這棵歪脖子樹修剪修剪了。
。
當紅日西沉的時候,是朝丘最有意境的時刻,半邊天被火紅的雲暈染,将清湛的藍天割裂成一塊一塊,點綴在君府的整個上空。君府處于朝丘群山一面,既不在低潮的山腳,也不在高聳入雲的山頂,它選了半山腰上的一塊平地,這裏清晨陽光還未出來之際,從山腳往上看,能看見一圈朦胧的霧,像仙人腰間的裙帶,所以君府所處之地又被稱作一帶溪。
此日近黃昏,君府的景色山水共一天,庭院的花有些開了,有些只長了綠葉,全都浸染昏色,昏昏欲睡。
君安閑散地坐在草地上,後背靠着一棵沒開花的樹,雙手枕腦後。他餘光瞥着夕陽逐漸沒入西山,那一抹豔麗的顏色漸漸被黑夜驅走,周邊開着的花送走了撩撥的晚風,緩緩安靜下來,只有潺潺的溪流聲愈發清脆悅耳,在為即将到來的夜晚吟唱。
君安靜靜地聽着那聲音,仿佛在聽獨屬朝丘韻律的琴音。
“六哥,你怎麽沒吃晚飯,心情不好麽。”君信捧着兩顆透亮的紅果子走過來,見他閉着眼睛打坐,小心道:“因為明天要走了,其實你不想去南虞是不是?”
君安睜開眼,朝他攤開手掌,君信明了地遞給他一個果子。
“不是,我在想一件事。”君安拿着果子不吃,一會颠上來又颠下去。
“想什麽?”
君安細細地吐出一口氣,坐直了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看向他,說:“我在想‘不外于蒼生,不負于蒼生’究竟是何意。我這次下山捉妖除了身上多了個口子,也沒學到什麽,或許爹是對的,我該去多練練。”
他斜着眼睛瞅了瞅比他小七歲的弟弟,問道:“你知道什麽是‘不外于蒼生,不負于蒼生’嗎?”
君信眯着眼,神乎其神回道:“一潭死水。”
“什麽?”
君信:“這句話是一潭死水,擺在那表面上看上去不流動,但其實一潭清泉在成為死水之前必定波濤洶湧過,它沉浸下來并不是死了,而是在沉睡。”
君安覺得他七弟被他爹附身了,說出來的話老成不說,似乎還更難懂。
“你是君信麽,怎麽說的話比爹還難懂,問你不如不問,快滾了。”他蹙着眉,心裏煩着。
君信滿臉笑意,整個人突然撲到草地上,來回翻滾了兩下,滾到君安面前,撒嬌道:“爹說每個人對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我就是利用教書老師的話來回答,其實跟煮蛇湯差不多,掌握好火候就好了呀。”
沒個正經才是君信真正的樣子,他雖然調皮但有時候壞的很天真很爛漫。君安看着他蹭來蹭去的腦袋,想到以後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這個狗崽子,心頭湧上來一股酸澀的滋味,抛卻人生大道不說,他郁悶的另一個原因還真就是放不下這壞到心眼裏的臭小子。
“小瓶兒,在家可得聽話,你挺大了,要好好學習靈法,少些貪玩,保護好咱們君府一枝花,至于五位兄長,少給他們添些麻煩,也要聽爹的話。”
“還有嗎?”君信擡頭問。
“多讀書。”
“哎呀,煩。”君信聽到讀書頭都大了,渾身都在拒絕。
君安威脅道:“要是我回來發現小破球砸你身上還是藍色,我就揍死你。”
“行啦,我還沒長進的麽。”
……
夜色已至,銀月爬上了天幕,将整片大地鋪上了一層朦胧的細紗。夜風溫柔,君信仰躺在君安腿上,睡得四仰八叉,水裏還抓着吃剩的半個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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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