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驚寒穿體的那一刻,牽動了彥周臉上的黑紋,他的瞳孔醞出了紫色的冰氣,頃刻,寒氣彌漫了周遭樹林。

大概真的有些痛,彥周愣了會神,才運功将捅進胸口的驚寒逼出體外。他捂着傷口,忽然感覺力氣都被抽走了,連忙後退了幾米,警惕地看着薛煥。

血湧的捂不住,從指縫裏流出來,薛煥看見他臉上痛苦的神色,心中升騰起一股快意,快道:“你這大話不給力啊,前腳的牛剛吹完,後腳就破了,你這是吹高大發了跌的相當慘。”

疼痛拉扯着神經,逼出了他額角的汗珠。多少年了,他頭一次有這麽痛的感覺,被利器捅傷,血脈被割斷,那種許久不曾搗亂的無休止的恐懼亦過來湊熱鬧,扼住他的喉嚨,吸走他的魂魄。

彥周臉色灰白,疼極自虐,一只手緊緊抓着受傷的地方,眼裏盡是防備,脫了方才的嘲諷和不可一世。

薛煥得意洋洋,見他臉色差的很,心道,該不會是誤打誤撞戳中了他的命門,就這麽重傷了他吧。這麽想着,他重新握住驚寒,一步還沒跨出去,就收到了彥周一記狠厲的眼刀,怔愣看着他腳底抹油跑了。

“啧,來騙同情心的。”薛煥舔了舔牙,收回驚寒,邁開步子走到墳堆的陣法旁。

紅色的八卦陣尚在,不過一地狼藉,棺材板,骨灰壇都散開着,看起來相當折人壽,薛煥呼出口氣,對着墳地拜了拜,而後一揮手,棺材蓋歸位,骨灰壇也好好的阖上了頂。收拾好殘局準備走的時候,薛煥餘光瞥見了一只死了的小貓,他搖頭為它哀了兩秒,伴着明朗的月光,離開了此地。

他這一走,沒有再回明川。

與此同時,明川小店內,君知撐不住睡意趴在桌子邊睡着了,君安的滄瀾閃着藍色的光飄到床邊,進而立于昏迷的君安之上,緩緩地給他輸靈。

——

黑暗如同張開巨口的虎狼,吞噬着周邊的一切。

彥周席地而坐,雙手控出靈法給自己療傷,他的頭發都汗濕了,唇色蒼白,睫毛微微顫抖着,他似乎并不能集中注意力,胸口的傷反反複複愈合不了,于是他強行提高了靈法灌入,混亂的靈息在他周身盤旋,猛地回震了一下,彥周倉促睜眼,吐出了一口血。

血是濃稠的顏色,仔細辨認才可從中見紅。彥周臉上的黑紋漸漸淡了去,他的目光無神,面色也僵硬,恍惚過了好一會,他從地上爬起來,往黑暗深處走去。

荒野之地有條碧藍的湖,夜裏受月光和風的影響,湖面波光粼粼,蕩出一圈圈藍色的漣漪。

彥周找了塊石頭坐下來,開始發呆,他像一尊雕像,如若不是有微風浮動他的長發。他看起來有點疲憊,像一個飽經風霜的游人好不容易回到了故鄉,故鄉暗影樓空,留下一個聚散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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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以前,數來也有十萬年之久,彥周每晚也愛坐在一處星光闌珊的湖泊旁,等一個人,那時候天地之靈初現,大地混沌之時也透着純淨的靈息,彥周喜歡擡頭仰看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漂亮極了。

那日清晨,薛煥的命劍剛剛鍛煉出爐,他高興地拿給彥周看,彥周一見那充滿靈氣的劍身便歡喜的不行,告訴他說,你有了自己的命劍,需要勤加修煉,這樣就不會有人能夠傷害你,薛煥認真聽了,整整一個白天都跑去練劍,把彥周晾在了一邊。

此時,星辰明朗,薛煥來了湖畔,在彥周身邊坐了下來,他的眼睛閃着失落的顏色,彥周警覺發現了,問他怎麽回事。

薛煥心情低落,細細道:“我從小就知道,凰是聖古神物,不死不滅。”

彥周點點頭,靜等他接着說下去。

“今天我聽他們說,靈均大聖往我劍爐裏加了點東西,加了那東西煉出來的劍可以斬凰。”

彥周當他遇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噗嗤一笑,說:“你擔心這個?你又不會斬我。”

薛煥倔強道:“可萬一有一天有人偷了我的劍,拿它去害你怎麽辦。”

彥周沒有設想過這種後果,只安慰道:“不會的。”

誰知薛煥腦袋一根筋,抽出他白天剛練成的劍向彥周展示,“所以,我把劍尖削掉了,沒了劍尖,我看誰還能傷害你。”

彥周哭笑不得,捧着他的“殘劍”,說:“沒了劍尖的劍還算什麽劍啊。”

“反正我有大音,有一個就夠了。”

“可既然你擁有了它,就該好好待它呀。”

薛煥覺得也對,腦子一熱,拉住彥周的胳膊,撒嬌道:“不然凰你給我的劍取個名字呗。”

“我嗎?”彥周指着自己的鼻子問。

薛煥一笑,又湊近了些,說:“我已經想好了,它的名字叫驚寒,一聞驚便生寒。”

彥周立馬明白他的意思,好笑的勾起嘴角。

彥周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他睫毛很長,笑起來像一座橋,而他的瞳孔印着天上的星河,美豔的不可方物。

薛煥心神牽引,頗有心機地湊到了他下巴處,毛茸茸的頭發戳了戳他。

“凰,我,我想親……親你一下,可以嗎?”

年少的凰初懂情,不知怎樣反應才算好的,只不過他既然對薛煥心生歡喜,就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該拒絕他,只是一個親吻而已,如果他想要天上的星星,他大概也會去盜。

薛煥輕輕舔了一下彥周的上唇,然後謹慎地咬住了他的下唇瓣,他奉天一樣吻了好一會,才慢慢放開他,就着彥周紅撲撲的臉,将情話說出。

“凰,我喜歡你,我簡直太喜歡你。”

彥周懵懂,持的那份情比湖泊裏的水都要清澈,他對薛煥笑了笑,嗯了一聲說:“我愛你。”

兩人的倒影洩入湖泊,相依相偎。然一滴水打破湖面平靜,那靜好的兩個影子随着波紋漸漸遠去了。

——

彥周面若冰山,眼睛安靜地阖着,他的頭發一如既往的長,額前碎發遮住眉,臉頰上的黑紋瘋了似的生長,有些隐入鬓發不見蹤跡。

十萬年而已,也就這麽過下來了。彥周并不看得起自己回想往事,因為他總能從回憶中找出自己的弱點,比如那不堪一擊的情愛,比如始終放不下的執念,從他重新睜開眼睛的那天,他想抛棄天地,為自己活時,這些東西便是阻礙他的累贅。

手掌心被指甲掐出血,彥周眉頭不皺,甚至連身形都沒松。

世人都說妖魔沒有感情,嗜血成性,但世人并不知道,妖魔在打算成為妖魔的那一刻便将人性去除,從今往後一心一意做個十惡不赦的混蛋,因為如此,才不會被世俗牽絆的不人不鬼,不倫不類。

——

于此,明川城日夜輪轉了三天,君安終于睜開了眼睛,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啞着嗓子、持着不太順暢的話喊着要喝水,君知在門外收到君府飛鴿傳他們回家的信,惱的很,忽然聽見屋子裏有動靜,着急忙慌地沖了進去。

君安才從昏迷中清醒,眼神還不太好,頭頂的紗帳在瞳孔中印出一大片濃霧,吓得他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地府,走在去黃泉的路上。

耳邊傳來斷斷續續的喊聲,君安茫然環顧,腦袋沉重地往側面一歪,看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伸手想要去抓。

他這一手不偏不倚抓進了君知倒好的茶水,掀翻了茶杯,幸得君知反應及時,用靈法撐住,免得這只無辜的茶杯摔得粉身碎骨。

“小安,小安。”君知掉頭重新倒了一杯,回頭看見君安瞎了一般兩手亂抓,身子斜的快要掉出床了,忙喊了他兩聲。

由于動作太大,胸前的傷口還沒愈合全,君安疼的嘶了一聲,也不敢亂動了,也正是這一下疼驅散了他眼前的迷霧,他才神魂歸位看清了這間屋子。

“渴。”他吐出一個字,君知立馬把水遞了過去,小心喂他喝下。

君安在昏迷的這幾天,夢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大部分他不太記得了,唯一一個印象深刻的是他站在一個到處都是血的地方,周圍黑沉沉的,空無一人,他沿着腳下的血跡往前走,發現了一團黑霧,他剛想要看清楚,眼前伸出一只手擋住了他的眼睛,耳旁也傳來一個空渺的聲音,叫他別看。

那個擋住他眼睛的手是冰涼的,聲音也是從沒聽過的陌生。

夢裏的場景君安确定沒有見過,也不知道是哪裏,他覺得奇怪是因為他做了很多亂七八糟毫無章法的夢,醒來後第一時間回想的卻是這樣的場景。他想,這個場景對自己來說有什麽特殊的意義,或者在預示着将來麽。

“小安?小安?”君知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見他醒來後又失智似的兩眼放空,心裏五味雜陳地構想着日後自己身邊跟着一個癡呆弟弟的樣子,覺得往後有的苦可受了。

“嗯……我沒事。”君安說道,眨了眨眼睛,長籲一口氣,歇了會神,問道:“我們這是在哪,回家了嗎?”

君知:“沒呢,你這個樣子怎麽敢背着你跋山涉水回家?”

也對,君安還頗有相同見解地點點頭,沉默了一會,感覺腦子清醒了,問起薛煥的下落來。

“薛煥呢?”

君知道:“他給你輸了靈後就走了,沒再回來。”末了,“你都這樣了,你還管別人去哪。”

君安沒吱聲。

三天過去,君知偶爾去外面聽一下明川的動靜,短短幾天都聽坊間在傳黃府的黃小姐得了失心瘋,在夜晚的雨夜跑出了家門,到現在都沒回來的消息;城中這幾日也沒出現莫名其妙失蹤的人,之前街上那些躲避災難的流動小販為了生計陸陸續續回來營生。

“爹傳了信讓我們回去,還說早就想好了法子懲罰你。”

君安心頭又一痛,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剛被茶水浸潤的嘴唇張合道:“什麽,要懲罰我?我,我胸口才被捅了一個洞啊,還沒好呢……”

他委屈的一點也不認真,弄得君安本來自責要死的心情瞬間煙消雲散,“爹知道是你把我拐出來的,他不打算懲罰我,要把你打的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了。”

君安頗為震驚,“不至于吧,我——”他啞了聲,好好想了想回去怎麽狡辯,說:“我就說我是為了捉妖,是為了行俠仗義,總該判輕一點。”

“私自出山就是不妥。”

“我這胸口還疼着呢,這麽大一個洞,險些沒命。”君安誇張地比劃,“他要是不信,到時候我就脫了衣服讓爹看看,我不是在說假話。”

先犯錯再打親情牌永遠是君安對付他爹的後招,雖然聽着很不靠譜,但關鍵時刻總是能發揮作用,看他爹每次都說要罰他罰他,也沒見罰的要掀天靈蓋的地步。

“對了,姐姐,”君安想道:“一會回家我肯定得禁閉兩三天,你記得去書閣找找有沒有關于彥周這個妖魔的記載,雖然說他很厲害,但他總不會憑空出現的吧。”

“再說吧,你先想想怎麽跟爹交代吧。”君知朝他弄了個鬼臉,見他臉色不大好,既心疼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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