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楚楓回到自己的住處,進門前撥弄了一下挂在門沿上兩張符咒裹着的水珠球,水珠球是個實實在在的小水珠,是楚楓從一條小河裏瓢上來的,施了點靈法,保其不消,順便将陳遇的影像收了進去。

他手碰到靈符下的朱穗,裹在兩張靈符裏的水珠球微瀾了一下,慢吞吞地顯現出陳遇的影像。

那是一個披着長發,身着黑色衣裳的男人,眉峰之寒退人三尺,嘴角一點笑又奇妙的拉近了距離。

楚楓挺了挺疲憊的身體,揚起微笑,心裏喃喃道,總有一天他會想起來的,或許時機還沒到。

都已經第四世了,萬物陰陽相對,這回,總該要愛我了。

他這樣想着,擡腿進門,不料牽動了膝蓋上的傷,于是腳一軟,踉跄着撞到門框。楚楓一手背按上門,沒注意到門上有個凸起的木屑,手背被剌了一條口子,滋起了一層細細的皮肉。

血後知後覺湧出,楚楓不在意地用另一只手抹了抹,朝裏屋喊了聲小狐貍。

小狐貍不知是五年前還是六年前撿來的,通體白毛,只有一只前掌生着一撮黑色的毛發,不過這并不影響它整體的美感,小狐貍眼睛是淡藍色的,十分乖巧,見到人只會軟軟的、小聲地叫一聲。

楚楓沒給小狐貍起名字,因為小狐貍太安靜,乖乖待在一邊經常讓他忘記還有這麽一個小東西存在,一般只有閑下來才有空看小狐貍一會,然楚楓不是喜歡親近的人,事實上,除了陳遇,任何人或物他都不想親近。

今日聽陳遇說他這屋裏的小狐貍抓傷了他,頓覺心裏不快,正打算好好教訓這小狐貍的瘋病,順便治治這幾日它老是蔫兒不出聲的啞疾。

不過,楚楓又連喊兩聲,也沒見平時搖着尾巴滾過來的一團,他往裏走了兩步,看見自己床榻上睡着一團白毛。

小狐貍蜷縮成一圈,身體微微起伏,眼睛閉着似乎是睡着了。楚楓走過去揪它耳朵,發現這狐貍睡死了不動彈,楚楓沒什麽耐心,揪着它耳朵将其提了起來。

他看見狐貍爪子上一點鮮紅的顏色,料想是陳遇被抓傷後的血不小心滴上去的,心情更沉郁了些。

他撥了撥小狐貍緊閉的眼皮,道:“膽子大了,敢咬人?誰你不咬,非要咬陳遇。”

楚楓聲音不大不小,卻也嚴厲,可小狐貍愣是不睜個眼,氣也不禿嚕一個。

死了?楚楓手貼上它的胸口,感受到平穩的跳動,氣從鼻子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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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裝死。

他提着狐貍的耳朵,走到門那,毫不猶豫地甩手把這小玩意兒扔了出去,再釋靈關上門,也不再說什麽。

可能是太過劇烈的震蕩,身體從高處跌落終于叫醒了眼皮睜不開的狐貍,它歪了歪腦袋,眯着眼縫看向那扇緊閉的門,呼了口濁氣,艱難地站起身往邊上走,但它似乎是太累了,一步沒邁出去就摔倒了。

天空傳來轟鳴的雷聲,緊接着刮來一陣狂風,雨下了起來。

小狐貍在地上軟骨似的爬,雨打在身上,讓它的行動異常艱難。

那扇門依然緊閉着,從裏透出一點橙黃的燈光。

門口屋檐下挂着的那顆水珠球在風中搖蕩,雖然隔得有點遠,但小狐貍好似聽見了河面上輕微蕩漾的水聲。

楚楓冷心冷情,對所有人,唯獨不包括他的師父陳遇。

小狐貍在雨中停了下來,身體幾乎被大雨淹沒,它手腳逐漸冰涼,耷拉着放棄掙紮。

它這幅可憐的樣子怕是離死不遠了,但湊近仍能觸到一點溫熱的氣息。

或許是它臨死前尚有一個幻想——要是它能變成那個萬般優待的陳遇就好了。

——

次日,天剛亮,昨夜的雨恩澤了大地,正當下,藍天一碧如洗,南虞各靈開始一天的修習。

洛水今日像往常一樣召集弟子在修煉場上練習駕馭符咒,一片藍天白雲下,特屬洛水青色服裝顯得朝氣蓬勃。

修煉場上近乎三百來人,最小的有十六歲,最大的二十有五,浩浩蕩蕩填滿了南虞最大的修煉場,前後人擠人,有的快站到一邊的樹林裏去了。

回想當時洛水招門生的時候人數并不多,後來不知哪年興起了一股捉妖風,鄉間城鎮哪家有個搗蛋的、異常活躍的都被送進來學捉妖術,妄想着哪一天能夠學有所成,返鄉光宗耀祖。

這股捉妖風綿延至今日還在一些小的鄉鎮盛行,不過那時候南虞入門沒太多的限制,人來了就收,現在不僅要通過考核,入門了還必須接受定期的修為檢查,不合格的照樣卷鋪蓋走人。

如今平民家的孩子送來,還沒來得及上逐惡階就被吓得屁滾尿流,膽比心眼小,實在不是修道者的料。

縱觀修煉場上近三百人,到了明日,一入五窮之地,什麽原型都露出尾巴來了,哪個不适合修符,哪個沒有慧根更添真極不能在真之證,把人送出南虞,還得抹除掉他們記憶裏通往南虞的路。

陳遇今日精神不佳,在教了弟子幾個新鮮的符咒訣之後,由大弟子殷安意代勞看管,自己回去休息了。

他在看臺上一動,下面一直盯着他看的楚楓頂着殷安意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他追随着陳遇走,殷安意看見了沒有阻攔,嘴邊露出不屑的冷笑。

楚楓剛剛在角落裏就發覺陳遇不太對勁,唇色蒼白,有些生病的樣子,他很擔心,卻礙于修煉場上衆多師兄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不過還好,陳遇還知道自己身體不适先行離開,楚楓趁着人多遁走也沒人注意。

“陳……師父。”陳遇正打算回自己的住處,被楚楓一聲喊停。他轉過身,眼睛不如昨日裏精神,對楚楓的出現習以為常。

“有事嗎?”

對于平日讨不到兩三次好臉色的楚楓來說,溫聲細語的陳遇無疑給了楚楓極大地鼓勵,他稍稍向前走了幾步,小心道:“你臉色不好,哪裏不舒服嗎?”

陳遇眉頭蹙的緊,嘴上說道:“無礙,休息一會就好。”他看見楚楓局促無措,無意中瞥見他手背上的傷,多說了一句:“你手背怎麽了?”

楚楓對于他的關心有些遲鈍,繼而聽到他關心自己,欣喜道:“沒事,不小心蹭破了皮。”

這師徒倆之間縱然隔着鴻溝,陳遇也不曾料想自己素日對他有多壞,一句平常的關心也能讓他高興。

“過來。”陳遇招招手,他從懷裏掏出一素花手絹遞給楚楓,“擦擦吧。”

楚楓如似入夢,他愣愣接過手絹,不知說什麽,喉間被巨大的驚詫和驚喜交雜堵住,眼睜睜地看着陳遇轉頭走了。

然而——

陳遇的身影還未從楚楓的視線中消失,他看見一只狐貍從拐角蹿了出來,尖爪勾向陳遇的臉頰。

陳遇身體不适,來不及對着突發狀況做出反應,堪堪身體後仰,臉上多了三道抓痕。

那只狐貍還想再來一下,陳遇擡手一揮,羊入虎口,手背上又多出幾道抓痕。

“師父!”楚楓終于回過神,他疾跑過去,查看陳遇傷勢的同時,也看清了那只突襲的狐貍是自己養的那只。

陳遇揮開了楚楓扶着自己的手,側過身,定了定神,他站起來,腳步搖晃,楚楓上來攙他,卻被他轟開,态度陡然大變。

他是認出了那只狐貍的,他昨日說過這只狐貍性子野,喜歡撓人,也明确說過他不喜歡。可是楚楓不但沒有把它藏好,還讓它再次抓傷了陳遇。

“師父。”楚楓嗓子哽着,愧疚難當,他不斷去拉陳遇的衣角,不斷地被陳遇打開;他心急,寧願陳遇轉過身來打他罵他,也好過不留只言片語。

來回拉扯幾次,陳遇冷冷地打破僵局,“我遲早得死在你手裏。”

這句話猶如一道寒刃生生地戳在楚楓的心上。

楚楓知道,陳遇這句話不但針對今日狐貍抓傷他的事。

楚楓是五行木系的妖精,有四百多年的道行,他雖一心跟在陳遇身邊不為惡事,卻也奈何不了他是個妖怪的事實,而南虞乃仙門,有凡人蒼生,修道為天下者,禁忌妖魔鬼怪,一旦被發現,死無葬身之地。

陳遇年紀尚輕成為南虞洛水之師,也修了兩世的道,積了兩輩子的功德,若是因一時心慈手軟收了一個妖精當徒弟而被毀了修為和名譽,楚楓難辭其咎。

“為師對你苛刻是為師不對,你若有怨氣可直接告知于我,不服有怨自有正道行事法則,不必指使一只畜生。”

楚楓兩眼直發愣,連連搖頭,卻只能說出幾個不字。

陳遇是誤會了,他誤會這只狐貍害他是自己的主意,他誤會自己心中對他有怨而耍不光彩的手段。

“糾纏數十年,早該有了結,洛水門開,是走是留全憑你,自今日起,春秋一輪轉,不再見你。”陳遇話落擲地有聲,将他倆之間的歲月做了個終結。

楚楓心一沉,忙拽着他衣服,就地跪下,懇求道:“不要,不要,楚秋,三哥,不,師父,不要趕我走,我回去就将那狐貍扔掉,它不是我叫來的,不是我,我不會傷害你的,不會的。”他話語裏染上了哭腔,真是急了才會這樣。

“我會聽話,數十年又如何,這一生還有那麽長的時間,十年怎麽夠。”

陳遇沒有回頭,沒有理睬他的挽留,只道:“你看你心裏想的,一直是原來那個人,我一介凡人,輪回水川過了幾世,不再是你最初歡心的那個人了。”

楚楓:“你是的,你是的,不論過了幾世,你就是你,你只是還沒想起我,等到你記起我,我和你之間度過的每個日夜都不會白費。”

然而,陳遇撇開他的手,狠心往前邁出一步,說:“不要執迷不悟了,誰也不會像你一樣停留在過去,放過你自己吧。”

“別,別走……”他這次毫不猶豫地從楚楓眼裏消失,只留後者孤零零跪在原地,抱着一顆爛心,留戀不舍。

路邊花圃飄來陣陣香氣,一只蝴蝶繞其間飛舞。

空蕩蕩的小徑,把先前的一抹溫存扼殺的一滴都不剩。

當楚楓回到自己的屋子時,他面無表情地揮靈逮住縮在屋檐下的狐貍,把他扔到自己面前。他手中變出一支青色長劍來,落于小狐貍的眼睛上方。

“沒有人可以傷害陳遇,你必須死。”

話落猶如珠碎,小狐貍沒有掙紮,楚楓也沒有心軟,将青色長劍刺進了它的眼睛。

那一抹冰涼的藍倏地散了光芒,于天地之間變為灰暗。

楚楓不嫌麻煩地拎着狐貍的屍體,穿過楓林小道,将它扔進了垃圾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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