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他還在嗎?”

“事已所成定局,當斷則斷!”

“你騙我!”

黑暗中,薛煥置身于一片混沌,他身處不明,目也不明,只聽見周圍有很激烈的争吵聲,這些聲音越來越大,在他腦子裏鬧騰的天翻地覆。

“你為何還要執迷不悟?!”

“他生性孽障已露,靈源不淨,早就該死于天罰,他宿命如此,不得茍活!”

“你把他還回來,他是我的,你憑什麽!”

“……你們這群騙子。”

有一滴淚砸了進來,清脆的聲音砸開了他心間的迷霧,也撥開了他眼前的迷障。

四周依然是漆黑,唯有中間那一方靈陣旋着亮光,薛煥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眼睛卻脫離了身體似的,飄過靈陣,看見陣中蜷縮着一個人。

那個人趴伏在地面,一頭黑發鋪了滿身。

看不清他的臉讓薛煥有些着急,他想使力湊近一些,卻仿佛锢于瓶中,再向前不能。

此時,他又聞一聲。

“一往情深,未必得償所願。”

滴答。

又一滴眼淚落下,這回,薛煥如墜深淵,無底的黑洞将他拽回現實,他猛地彈起身,驚開一群圍着他看的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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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痛不癢。

“師父,你終于醒了。”四夏沖天長吼,驚喜萬分;由于激動,嗓子帶了點沙啞的滄桑。“你怎麽就突然睡在廬屋門口,現在天這麽熱,還以為你就這樣離我們而去了呢。”

薛煥剛醒來,神智沒回籠,聽她這般吊喪似的問候,忙道:“瞎擔心什麽呢,我好得很。”

他手在床榻上一按,按了一手紅色的花瓣,“這是什麽,哪來的?”

君安看熱鬧不嫌事大,說:“四夏唯恐您已仙去,在你床上撒點花表示哀悼。”

“胡說,我是為了讓師父能快點醒,花有靈氣,能護人靈魂的。”四夏反駁說。

“是嗎,剛開始是誰要撒小白花,還是十二說不妥,你才——”

“我沒有,我心系師父……”四夏沖過去要堵君安的嘴,那架勢勢要與君安拼個你死我活。

薛煥:“……”

看着眼前一團烏煙瘴氣,薛煥撫了撫額,從榻上起身,沒那精力去阻止那兩小混賬,丢下一句話,道:“看着你們我才要折壽,遲早英年早逝。”

“哎,你去哪?”溫商問道。

“出去透透氣,打完架記得多練劍法。”薛煥兩袖一甩,削掉了多餘的尾巴,獨身一人逃開了。

——

薛煥在三問後山的觀星臺上落定,找了個合适的姿勢坐了下來,現在還沒到晚上,觀星臺上仰頭能看見的只有湛藍的天和綿白的雲。

風吹來幾縷清明,他才有心想着醒來前混沌之中聽見的幾句聲音。

混沌裏的聲音混雜,要麽過于激烈,語調是嘶吼出來的;要麽異常平靜,冷冷淡淡聽不出起伏。唯有那一句聽着耳熟——

“你把他還回來,他是我的。”薛煥在心裏默念着這一句,不是因為這話喊得撼天動地,而是喊這話的聲音是他自己的。

薛煥閉上眼睛,腦海裏這一句話嘶吼的越來越冽,幾乎能讓他幻想出當時自己肯定是歇斯底裏、痛徹心扉的。

然而困惑接踵而至,他為何要歇斯底裏、痛徹心扉,這句話裏的他是人是物,于自己來說是個什麽樣的存在……

“難不成我在天界的時候有個相好,我是為了他?”薛煥樂了,膚淺的想,那得是怎樣的絕色美人才能讓自己情緒失控成這樣。

盡管這樣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薛煥也并不是無厘頭似無頭蒼蠅一樣亂飛亂撞。

自己是被大音的靈法反噬才會昏迷,昏迷前,他想用大音殺了彥周,明明那時候天時地利人和,可偏偏向來聽話的大音在聚集所有力量一擊必成時,脫了軌。

薛煥手摸上胸口那塊,沒有絲毫疼痛,大音反噬殘餘的靈力也沒有了,心脈安安靜靜的,好像從來沒發生過這件事。

但他清楚的很,他不僅完好無損地回到了三問,還聽見了一些對話,要知道之前他試了很多法子都不能讓自己想起分毫,哪怕是幾句話,所以絕不是偶然。

會和彥周有關系嗎?

大音為何殺不了他?

……我最後看見的那個人是誰?

薛煥召出大音,攤在手掌心,盯着上面一路鳳凰木的花紋,喃喃道:“我到底怎樣才能想起更多。”

大音随他心所動,亮了亮光。

——

傍晚,太陽落山,溫商去了趟沉鈴,取回一把剛練好的劍。

劍身刻有他的名字,是薛煥特意囑咐的,溫商美滋滋地抱着劍,覺得他這把劍怪好看的。其實他不知道,這就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長劍,沉鈴那幫臭小子礙于自家師父的威嚴,給了薛煥面子,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熔了一堆廢鐵燒出了一把粗制濫造的劍。

這些人多的是精怪的手段,至于沒有随便交一把積了灰的舊劍純粹是大發善心。

第五靈劍術在南虞昭示着不詳是心照不宣的,表面上五靈和和睦睦是一家人,背地裏,人人都巴不得讓劍術縮遠點,好把黴氣禁锢在他那一隅之地,別散播出來。

溫商擒着自己的寶貝劍路過了楓林小道,楓林小道盡頭是三岔路口,往左通往洛水居處,往右通向三問廬屋,直了走是丢垃圾的地方。

楓林小道位置較偏,平時只有輪流丢垃圾的弟子清掃任務才會走此路,雖然它風景獨好,奈何連着垃圾堆和通往第五靈兩大黴氣,便是能躲則躲了。

不過今日,溫商倒在這條岔路口少有地看見兩位南虞的弟子,其中一個背對着看不見臉,另一個是洛水門下大弟子殷安意。

殷安意平日裏為人嚣張,每月早會十次有九次都能看見他指着自家門下的師弟教訓,他眉毛上挑,眉間有顆痣,兩眼細窄,襯的他這人奸詐無比。

而此時呢,他也是對着站在他面前的門徒大聲教訓,聲音吼得整條道都能聽見。

“我最煩你這種人了,洛水福慧雙修,至純至淨,怎麽就出了你這麽個窩囊,礙手礙腳,偏還不自覺地往師父身邊湊,我都嫌你礙眼!”

被訓的弟子名為楚楓,也是洛水門下的,他眼潤面紅,有一副好皮囊,只可惜右臉頰處有一道食指長的疤痕,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嫌我礙眼可以不看,我也沒整天在你面前晃。”他出口沒有殷安意那樣的兇意,平平淡淡的,聽起來沒有害怕的意思。

殷安意忽的揪起他的衣領,眼神一恍,瞥見後面一個抱着劍的二貨,壓低了嗓子,吊翻白眼,道:“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被趕出洛水,我到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他無禮地抓着人衣領又無禮地甩開,拍了拍自己的袖口,朝洛水居處走了。

楚楓像沒事人一樣,蹲下身,把被殷安意灑了一地的櫻桃拾到盤子裏,每一顆都吹了吹。

溫商幽幽地走過來,把劍放到地上,幫他一起撿。

“謝謝。”楚楓輕聲道謝,擡頭看了一眼溫商,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第五靈劍術成靈晚,又是南虞代表“喪”的傳奇,門內子弟少,在早會上露個幾面,來來回回就那幾幅面孔,叫人容易記住。

正因如此,其他弟子避之不及的瘟神出現在眼前,楚楓不僅沒有露出嫌棄的神情,也沒有出口諷刺,還真挺難得。

溫商對這位撿櫻桃的美人有印象,其因是有次早會上,他無意中看見這人跪在洛水當家陳遇面前,還挨了踢,溫商沒見過踢人踢臉的,對方還是洛水掌首,鄙夷的同時也同情地将被踢的弟子記在了腦海裏,也就是面前這位。

“嗯,那個,他總是欺負你?”溫商是好意,他本身厭惡仗勢欺人,更別說還是這麽一位楚楚可憐的公子。

楚楓愣了愣,可能沒料到他會跟自己說話,否認說:“沒,不會,我不理他。”

溫商重新抱起自己的劍,應和道:“不理好,你們應該是一個門下的吧,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也不能總受氣,助長惡人的威風。”

“謝謝,不過他說什麽我已經忘了,你還有事嗎?”楚楓客氣道。

溫商呵呵笑了兩聲,說:“對,我得趕緊回去了,有緣再見。”說完,朝他抛了個媚眼,頓時心花怒放,嘴咧的更開,像個撿到糖的孩子。

楚楓溫和的笑笑,沒等溫商的背影消失在盡頭,他背過身,耷下嘴角,“沒有人生來願意受氣的。”

他看着手裏的櫻桃,有些摔爛了,變了形,淌着惡心的汁。

不過,人生來就應該有信仰的,這樣就算處處受氣,想起心中所念,也不會被不悅全然占據。

楚楓将盤子裏的壞櫻桃全扔了,将僅剩的兩顆紅櫻桃拿在手上,興沖沖地給他師父送去。

當他滿懷憧憬見到陳遇,卻遭到了陳遇冷漠的質問:“你是不是又溜出洛水出去了?”

楚楓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道:“我今早聽人說山下的櫻桃很甜,我就去摘來給你。”

他有些不敢直視陳遇,說話的底氣也全無應對殷安意的冷靜,他看着陳遇的步子走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

他知道陳遇是生氣了,他又生氣了。

“對不起——”話沒說完,他下巴被陳遇捏住,兩眼不得不對上那雙從來看不見溫存的眸子。

“我看你是不長記性!”

話落,陳遇一腳踹上楚楓的膝蓋。楚楓短促的啊了一聲,痛苦地跪在地上,攥住了衣角。

陳遇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下了最後的通牒:“如果你還想繼續留在南虞,留在洛水,留在我身邊,就別再幹暴露自己身份的事。”

“師父……”楚楓仰頭,陳遇今天居然說了“留在他身邊”這幾個字,他以前從來都不會說的。

“今天我去找你,你養的那只狐貍性子不純,将我手上撓出口子,我不想再看見它。”

楚楓:“師父……”

陳遇道:“今天你先回去,明天記得來修煉場練習符咒。”他這話的語氣柔如清風,是賞給楚楓被扇了巴掌後的一顆糖。

楚楓忘了疼,癡癡地盯着他的鞋尖,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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