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這天,南虞又出現了三具幹屍。一具飄在荷花池裏,一具趴在洛水的修煉場,一具躺在此間三問門口。
這三具幹屍和之前的那三具有共同點,那就是都穿着洛水的服飾,都是洛水的弟子。
死法和之前的也一樣,被抽幹了魂魄,死相凄慘。
早上,立川穿山破水的一嗓子叫響了這一天的不詳。
一說,大清早門口堆死人,晦氣;二說,這死人死在三問門口的事在南虞傳開了,一時間,關于第五靈劍術不詳又多了一例談資。
幹屍在送走三問之前,立川眼尖或者誤打誤撞地發現了這具幹屍後背的衣服上有血跡,薛煥診斷一下,覺得血跡的形狀像是一個類似于符紋的東西,不過只有一半,看不出準确的門道。
四夏抱着小白狼躲在賀妄尋身後,她一個小丫頭片子,表面上咋咋呼呼的,一旦見到死人慫的也情真意切。
賀妄尋安慰她,讓她別怕,南虞出現屍體不會總是發生,事情都會迎刃而解的。
衛卿也假仁假義小說幾句安心的話,後又添說,有一就有二,哪有傾盆大雨瓢潑完,地上立馬不見水跡的。
四夏拉着臉,道:“我真是心情好多了。”
……
為了辟邪,君安心靈手巧地用草編了七個小藤球,半截拇指那麽大,挂在腰間随身攜帶。這是朝丘的風俗,草藤球裏需放顆冰糖,夜晚走路引鬼用的,鬼被糖吸引住了,便不會害人。
立川很順當地被排除在外了,他沒有草藤球辟邪,不過他也不想要,小流氓自小在江湖上闖蕩,多少個黑天白夜都過來了,屍山血海不止一次滾過,見個死人是家常便飯,不像這些修道者嬌氣。
他跟着薛煥“護送”這具不詳的幹屍去了南虞的後堂,安放好後,立川閑不住嘴跟薛煥扯東扯西。
“你知道我從屍體上看出什麽了嗎?”他還挺有雅興地跟薛老大打啞謎,很明顯,薛老大并沒有打理他的意思,他只好自己戳開自己賣的關子。“恨,滔天的恨意啊。”
薛煥嘴裏幹澀澀的,忽然想含點東西吃,他在身上摸來摸去,把君安做的草藤球裏冰糖拿出來舔了,吮到一點甜後,他問立川:“怎麽看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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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川彰顯自己半斤八兩的經驗道:“從屍體上看出來的啊,幹屍哎,就一層皮包骨,這得有多大的恨意讓人死成這幅樣子,我猜,不是家族血海深仇,就是橫刀奪愛的情殺,太殘忍了。”
他邊說邊搖頭,不忍直視地閉了閉眼睛。
“這就殘忍了?”薛煥舌尖挑着冰糖在嘴裏過了個橋,笑道:“你這小子在外泡了那麽多年,見過的死人都是身體某處剌了個口子吧,你沒見過殘忍的殺人手段多了,還恨?恨到極處是死無全屍、粉身碎骨,更折磨的是囚|禁|毒打,活着受煎熬,活受罪,懂麽。”
立川的臉色聽他說一下,就綠一下,最後少年勇敢敗下陣來,嘟囔:“看來有靈法的人比普通老百姓可怕多了,殺人也要搞這麽多名堂。”
後堂的風景不錯,走廊連着一處蘭亭,蘭亭圍着一圈欄杆,薛煥雙肘靠在上面,擦過蘭亭外一朵紫色的小花,說:“害怕了,怎麽着,現在回你的江湖還有機會,南虞随手抓一把都是修煉靈法的人。”
立川猴賊地搖頭,“我才不回去,回去鐵定死路一條,一條命撿的不容易,好端端地幹嘛去送死。”
薛煥笑呵呵地看着他,立川背靠着欄杆,左邊側臉對着薛煥,眼簾垂着,嘴角平整。
薛煥的心猛然被鐘撞了一下,他一把扯過立川,捏着人的下巴,臉色變得飛快,沉着眼,擠壓着周圍的空氣。
然而,看清了立川的正臉,方才突起的熟悉像一盤流沙随風吹去了,立川瞪着恐懼的大眼睛,眼珠子急速的動了兩下,心底一沉,心想,壞了,不會要殺人吧。
彥周的臉無時不刻充斥着妖邪的不正經氣,就算是漂亮也掩飾不了他的孽障,薛煥靜下心來,怎麽會以為立川這毛孩子是他呢。
年紀也不符合。
但那一瞬間的側臉驚現,薛煥差點以為自己身邊的人就是彥周,待正臉瞧上一瞧,略微普通的五官,毫無特色,沒有一點像彥周那妖賊。立川是個從小浪到大的野孩子,被師父教的也是偷盜那一招,尋常一張臉,也就眼睛精神的有光,但那僅是賊光。
薛煥松開手,解放了他的下巴,也沒有歉意,道:“我覺得你像一個人,剛才那一瞬特別像。”
立川細細揣摩他這句話,欠揍道:“心上人?前世今生?”
“哼,”薛煥拍了一下他腦袋,說:“死對頭。”
方才還桃色笑容的立川立馬收斂了笑意,離他遠了點,說:“我絕不會是你認識的那個人,我就是一個市井小混混,沒爹沒娘沒教養,小偷小摸幹過,但絕沒陷害過誰,也沒殺過人,所以不可能跟誰結仇,你可千萬別找我報仇。”
這下關系倒撇的清。
薛煥白他一眼,誰知這一白眼,腦子一道白光閃過。
報仇?
他轉身往後堂看了一眼,心裏忽有一種猜測,六具屍體都是洛水的門生,會不會是這些人得罪了什麽人,或者洛水得罪了什麽人。
薛煥頓滞,忽而回過神,幾下嚼碎嘴裏的糖,溜了後堂就往洛水走,立川不知道觸到他哪根神經了,跟後小趕着追上去。
半路上他倆遇見對幹屍案尤其感興趣的溫商,三個人一同去了趟洛水。
三人到了洛水,便看見一人被靈法卷着從裏面飛了出來。
那人倒地吐血,靈力盡散,倔強地擡頭看向鐵面無私的陳遇。
陳遇站在臺階上,身邊是衆多弟子,他淡靜地判了這位門生的罪行。
“孽徒,惡性難改,身為洛水子弟,殘害同門,毀洛水聲望,擾南虞安寧,罪該萬死。”
倒在地上吐血的弟子無力地看着頭頂的天空,眼裏盡是絕望與痛恨,他試圖彎起嘴角,可一動便牽扯全身傷痛。
薛煥看着眼前一幕,突然一股難以言說的滋味湧上心頭。
陳遇手中聚起一團靈法,道:“今日,為師就要清理門戶,洛水不得有你此等孽徒。”
他一掌下來,薛煥剛喊了一個等字,可沒有來得及。
人如燭苗,如草芥,死的都輕飄飄的,人最脆弱,稍微用點力,就能輕易阻斷那點呼吸,前一秒還睜着眼睛看星空,後一秒滿世界皆是灰暗。
對于走正道的南虞來說,門下弟子可以在殺妖的過程中死去,可以犯錯嚴懲在禁令中受刑,對于後者,即使罪大惡極,需以死懲戒,也不該如此草率剝掉身為南虞弟子的生命。
聽着洛水衆弟子悉悉索索的議論聲,也看到了他們臉上的震驚與義憤,陳遇面露失望,想必不得已殺了自己的徒弟,縱然以正之名,也不能輕易釋懷。
死去的弟子倒在腳邊,薛煥帶着幾分遺憾抹了他的眼皮。凡行修道世路,不得傷同門,傷世人,如是為惡,望能改,善莫大焉。
陳遇的靴子出現在薛煥的視野裏,薛煥瞧見,故而起身,兩人行禮節。
陳遇臉色不太好,有些失落,有些氣憤,亦有些悲傷;方才手除門徒仿佛抽光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對薛煥說了一句對不起,好似也是對南虞說的。
殘害同門,難辭其罪。陳遇親自動手的原因更多的是想還洛水一個寧靜,畢竟死的人都是洛水的門生。
“此人今天對同門行兇時,被我撞見。”陳遇說:“他看見我,竟想動手傷我,我記得他平日修習不太上心,靈法不穩,可出手的招數比他每次修煉時都幹淨利落,我稍費了些功夫才将其制服。”
他語氣沉悶,盡管薛煥有疑問,也不好現在求解,只道:“打擾了,洛水掌教,今日貿然唐突,是我等考慮不周。”
“等等,洛水掌教,大白天兇手就對同門下手了?您是在哪看見的,按理說之前幾次都只是讓我們發現了屍體,說明兇手很謹慎啊,他怎麽會在白天——”溫商顧不及陳遇的心情,想一出說一出,還是薛煥讓他閉了嘴。
“說的沒錯,不過既然是兇手的話,你抓到了為何不交出來公審?着急忙慌地毀屍滅跡,是不是有什麽隐情?”
薛煥讓溫商閉了嘴,沒能讓立川閉嘴,立川大嗓門叨叨完,叉着腰等着陳遇給個交代。
陳遇臉色難看,像吃了一堆爛菜葉。
還好薛煥出來救場,呵斥道:“不得無禮,眼見為實。”
陳遇張了張嘴,道:“我——”
随後,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衆洛水弟子一窩蜂地圍上來,七手八腳的将陳遇扶起,薛煥等人被人群擠了出來,溫商還被踩了好幾腳,要不是立川扶了他一把,他都要被踩成肉餅了。
掌教氣虛身體受損,暈倒昏迷,把一幫徒弟吓得手忙腳亂。
“師父,師父……”
“為何會突然暈倒啊?”
“肯定是生氣又傷心啊!”
“快快快,将師父送回去休息,都散開點。”
“大師兄呢,怎麽不見大師兄。”
“……”
局外人被推搡着讓開一條路,看着衆人把陳遇背着送回房間休息,薛煥感嘆道:“當師父的真是心累,徒弟不聽話,弄得自己身心憔悴的。”
立川啧啧嘴,毫無同情心。“什麽呀,這一看就是裝的,早不暈晚不暈,問他問題他就暈,這不是逃避麽,事情肯定不簡單。”
溫商看了眼薛煥,說:“我覺得是有不對勁的地方,之前殺人都不會讓人看見,這次突然就讓人看見了,很巧。”
這世上有很多事都很巧,但很巧的事不一定都是故意的。薛煥和他倆一樣心存疑慮,只是眼下情況,有些問題不适合問。
“南虞有豬腦子麽,有的話,一定得讓你們吃一吃。”薛煥白了他倆一眼,趕他倆走。
立川不滿:“我們來不就是問事的麽,問出口了還不讓說,真是的。”
薛煥眼皮子一耷,“嘿,小兔崽子再說一遍。”
他恐吓着,嘴裏鹹鹹的,道:“君安還有冰糖麽,吃上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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