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長微心悟太早,得道飛升,壽命無常。

自愛徒死後,他經常一個人坐在樹下對着一壺茶發愣。有時想象着還是那時候,身邊轉着幾個毛頭小孩,時而追逐打鬧,時而凝神屏氣,認真聽講。

樹頭的花開過好幾個年輪,樹下的石桌從一塵不染到落葉覆滿,那群有說有笑的少年們只剩一道剪影留在那一方天地的記憶中。

長微一個眼神流轉,水波聲響,他好似從夢中驚醒,身前一杯幹盞,滿目落葉,恍惚,眨眼一瞬,過了百年。

北落一個無名小門派,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我派人丁不旺,也有人間煙火,北落在江湖中如天地蜉蝣,沒落是命中注定,但我不希望它斷在我這裏,就算最後北落延續只有一人,那也是後輩,輪不到我,可惜、可惜……”

長微悵然,事實是,自己成了那最後一人,曾經的承諾百年已過,他也沒能兌現,如今亡命之徒,愧對徒弟,也愧對無數日夜的恨意。

彥周聽他一番恨與悔交加的回憶往事,難得的沒有覺得人間可笑可悲的感情愚昧,他被感染似的愁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忽然就說:“你到這裏其實是想接近李尚年,然後殺了他!”

長微被說中了心思,一點也不驚訝,坦蕩地承認,也坦蕩地表示自己很大可能會失敗。

“那時候我打不過李尚年,如今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能殺了他,對于我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同歸于盡,尋死與偷生,于我,沒有區別。”

有時候,死亡和活着沒有什麽不同,死很痛苦,活何嘗不是。

死,一了百了。

活,行屍走肉。

“我們做個約定如何?”彥周突兀的将談話拉到一個詭異的維度,眼裏的認真蹦出一股沉悶的死氣。

不等長微做出回應,彥周道:“我幫你殺了李尚年,你答應我一件事。”

身邊這位“大言不慚”的青年,年輕氣盛的狂妄撲面而來,這是沒有經過江湖游歷的打磨,尚處于不知天高地厚的階段,口出狂言,可以當笑話一聽,原諒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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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微只覺得心中遺憾,他沒有諷刺青年的已然無知,片刻後,他嘆了口氣,看向乳臭未幹的熊孩子,道:“你如何有這個本事呢?”

希望這東西抱了這麽多年了,也養不熟,早在前幾年的時候,長微就不抱了。

話音一落,四周毫無預兆地騰起了缥缈的黑霧,把眼前的一切都吞噬了個幹淨,黑霧裏傳來海水浪花一樣的聲音,聲音空靈,似乎在一片廣闊的大地,萬裏無人。

下一秒,鼻間嗅到一股枯枝爛葉腐敗的氣味,同時夾着陣陣令人脊背生寒的腥氣味。

長微眼神微動,突然轉過頭,看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還是随意的坐着,只不過他的半邊臉上爬滿了詭異的黑紋,眼睛是晶紫,時不時湧着黑流,他的嘴巴微微張開,唇角滿負惡笑,實屬兇神惡煞。

彥周的手背上也都是奇奇怪怪可怖的黑紋,仔細看,好像是許多極小的文字連成一串,紅光順着他的手臂上的紋路游走,消匿于手掌之中。

他伸出手,對着長微,兩指撚出一道極細的靈息,射|進長微的瞳孔裏,形成了一道屏障。

屏障之內,是在北落師門中,一派其樂融融的畫面。

畫面裏楓葉搖曳,茶盞中的水總是溫熱的,幾個徒弟撒了歡的奔跑,圍着長微,笑聲響成一片。

夢裏無數次的場景,是長微的執念。

這一刻,長微眼眶紅了徹底,眼淚順着臉頰從下巴滴落……

紅色的靈息斷了,眼前的畫面也都不見了。

彥周從地獄裏拉出一點鬼哭似的聲音,對長微說:“你說我有沒有這個本事呢。”

“鬼聲”輕輕的,輕到生出了一雙手死命地掐住了長微的脖子,他感覺呼吸艱難,心髒的重壓難以承受。

這種恐懼,突如其來,不摻一絲一毫的虛情假意。

長微這下是震驚無比,他着實不知道面前這人是何等來歷,他的法術有多深厚,他一生裏有很多時候看走眼,沒想到最近一次就是剛剛。

彥周指尖一響,周圍的一切幻象消失,他的眼睛恢複了正常的顏色,表情惬意,神态自若。

十間牢房還在這穩固地立着,長微心神微動,他到處張望,這裏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沒引起一點風動。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彥周,想張口說話,卻不知如何去說。

彥周:“別說一個,十個李尚年我都能幫你殺掉。”

他的話越來越猖狂,卻神奇地讓長微感覺,他不是在說大話,他真的可以。

“你要我做什麽呢?”

他心想,願幫他這個忙的,無非結局就是用死來交換。反正他本來也是做好了死的準備的,不過是怎麽死罷了。

看彥周的神色,好像有更殘忍的交換方式。

但長微只聽彥周說道:“等李尚年死的那一刻,你必須從兩個選擇中選一個。死,或者茍活。”

擠滿了人的牢房安靜極了,“死”與“茍活”二字在一堆粗鐵上撞的擲地有聲。

“你如何選擇。”

他相當于放了兩個果子在長微面前,一個是好的,一個明顯是壞了。

只要長微不瞎,他就應該拿那個好的。

可是,彥周是何意?他為何還要給這樣一條生路給他呢。

“你身上有着血海深仇,偏偏隔着百年時間的阻擋,劫難就此開始,你是随晝夜交替對過往擰緊恨意,還是随着時間流逝煙消雲散。”

彥周說完這句話,倏然從長微面前消失,他走的無聲無息,席下的幹草紋絲不動,如同他從未來過一樣。

長微愣了神,心道後生可畏,不過,誰是後生呢?

——

牢房之外的地方曾經是地方兵練槍練刀的操練場,地方大得很,左手邊有個小門,剛好夠過兩個人并排。

這會兒天熱得不行,兩個巡邏的弟子躲在門後邊的牆角避暑,一邊拿手扇風,一邊聊着天。

“這天可真熱,還要多長時間才換替?”一個弟子兩手撐開衣領,扒出一點縫隙,動動讓裏面的熱氣散出來。

另一個人同樣飽受烈陽的毒打,眉眼擠得都看不清眼珠子了,喘着粗氣說道:“還早呢,現在都是早晚換一次,咱們早上剛來,你還指望着現在就能回去?”

這地方關着的又不是什麽絕世高手,他們心裏都明白,所以巡邏才安排兩輪,松懈的很。

“雖然這活很輕松,但是熱啊。”弟子抱怨道:“我都悶得喘不上氣了,要是可以的話,我倒寧願被安排去小禁塔,看些重要人物,打十二分警惕一點也沒問題,總不會受這麽長的熱。”

他說的小禁塔是朝丘西懸崖邊上的三層小樓,名叫有悔。那裏以前就是犯了嚴重錯誤且難以饒恕過錯禁足子弟的,一般罪行是難恕其罪往上,上封死不足惜。不過自君志寧掌門以來,犯了錯的子弟每年都有一兩個,但沒有一個犯錯需要進有悔的。

這個地方久放生灰,根本沒人會去。

但因這次朝丘之事,這個三層小樓重新被利用起來,裏面關着“窮兇極惡”之人。

“要我說,可以選擇的話,小禁塔算什麽,我想去廣陵的九扇門當差,那兒一刻鐘換一次替,一天就一次,而且曬不到太陽。”這位兄臺眼瞅着周邊沒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剛好縮在一隅陰影裏。

和他一起的弟兄也擠坐下來,四處張望後,謹慎地小聲問道:“對了,九扇門到底放了什麽東西,我前幾天聽別的兄弟也提到了,神神秘秘的。”

這位弟子不是剛入門什麽都不知道的小鬼,只是一般重要的大事,門中傳言幾句,只有少數人知道,而且少數人中也有一半不知真假,當不得真。

提到九扇門的子弟緩了緩,确定周圍無人,才低聲道來:“我也是聽說啊,道莊金丹前些日子去了一趟梨風仙蹤,他們在一片梨花樹田裏挖到了一個像八卦盤子一樣的東西,據說是絕頂的寶貝,很厲害,不過不能讓別人知道,金丹暫時在廣陵歇腳,順便把東西放在裏面保管,等金丹長尊來了再做定奪。”

晚降島去一次梨風仙蹤路途不近,他們許久出一趟遠門,不會剛發現一點東西就往回趕,順便就在距離比較近的廣陵暫時安頓。

“這個八卦盤子是個什麽寶貝?”

這弟子尖銳地指了指天,嘴都揪成一坨了,說:“天上的東西,哎喲,神界你知道嗎,桑池!”

他說了桑池兩個字,身旁的人驚住了。

“桑、桑池我、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它不是早就沒了嗎?三百年前,那時候還沒有我,神魔大戰之後,桑池就沒了,不是說什麽東西都沒留下嗎?”

“孤陋寡聞了吧,你我等小輩怎麽知道有沒有留下東西,它就算留了,你我也找不到呀,這不是找對了人麽。”他暗指金丹那幫人,“人家道莊金丹可是承神之流,哪能與我們相提并論。”

弟子驚嘆,眼睛全是神往,喃喃道:“神界的東西,那得是什麽寶貝啊,肯定很厲害。”

“厲害是沒錯,不過我聽說好像還很危險,用錯了法子,可是要死人的。”他并不是危言聳聽,說起來很像吓唬不聽話小孩子家門口有狼一樣。

兩人說了一會,熱的歇氣,半晌,又有聲音問道:“金丹長尊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呢。”

“接近神一樣的吧,應該很厲害。”弟子有氣無力,道:“他現在就在朝丘啊,你沒看見?”

身邊人搖了搖頭。

彥周隐身在他倆周圍聽了好久,心裏盡是嘲笑,金丹這胃口還真大,吞象胸懷,吃了朝丘不夠,還找到了星宿盤。

真是離死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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