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進去!”

一個鐵門被打開,推進來個年輕的小夥子。

門開的瞬間,照進來一點短暫的光亮,昙花一現很快消失。

小夥子随便找了個角落坐下,不一會就有人同他說話。

“你也進來了?”

“嗯。”

“因為什麽?”

“他們說我在外面招搖撞騙,我就給人算命而已,這玩意就是尋個開心,讨個飯錢,不聽我解釋,直接把我架來了。”小夥子說多了都是淚,反問道:“你們呢?”

周圍此起彼伏幾種聲音,差不多意思,沒行大惡,不過影響市容,所以被抓起來了。

唉聲嘆氣響起一片,不到五分鐘就又都蔫了下去。

這一串黑鐵鑄造的牢房總共有十間,挨個中間豎着兩道鐵欄杆,冷冰冰的。這幾日進來的人多,剛開始還閑散的地方,這會已經擠得肉貼肉了。

從剛才外面照射進來的陽光可見,現在大概已經臨近中午。

十間鐵牢房關在黑暗中,猶如死物。

最後一間牢房地方稍微小一些,裏面擠了五個人,一個老頭,四個年輕人,都是瘦子,沒占多少地方。

三個年輕人疊在一邊呼呼大睡,他們從進來就一直睡到現在,絲毫沒有要醒的跡象,隔壁牢房挨得比較近的幾個也被他們影響歪成一籮,睡得不省人事。

倚靠着牆,坐的那一副端正。這個年輕人輕阖眼眸,臉上現的随意盎然,一襲黑色的衣服稱的他皮膚白皙,睫毛微卷,眼底暈着一點妃紅,豔麗地收進鬓角,還有那輕紅一點的唇色,更讓他整個人看起來與此間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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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周冥想了一會,眼睛眯開一條縫,而後整個睜開。

陣仗可真大,他心裏默默嗤笑,世道上面這些個修仙門道真行動驚人,教人無法參透。這個牢裏抓的幾乎都是手無寸鐵的凡人,什麽偷雞摸狗的小百姓都被拉進來濫竽充數了。

“很不正常吧。”

身邊的老者在一片寂靜之中低音出聲,他聲音雖老,但字句清晰,沒有飽經滄桑之後倦怠地砂礫感。

“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通常人間正道斬妖除魔是為了守護安寧,只有惡人出行,他們背刀一戰,這好似沒什麽不對,但也這從反面驗證了一個問題,就是困水來了,總要想辦法脫困的。”

彥周之所以被抓進這裏來,是因為他混在一堆所謂的“破壞世間風氣”的惡人中間而被連坐,他認為這事辦的漏洞百出,因此想看看這些人究竟想做什麽。

果然這個地方就是個“戰利品庫”,關的都是不重要的人,但是将來風平浪靜之後,這些無關緊要的人都會成為他們論功行賞的戰績,那可不能不算數。

擡眼一掃過去,在彥周眼裏都是一堆沒有價值的肉,打聽不到自己想聽的,正想養會兒神暢通無阻地出去,不料身邊這其貌不揚的老頭子幾句話一說勾起了他的興趣。

他舍了一個眼神過去,只見那老頭白發高束,眼神暗的看不清其心思,裏面似乎藏了很深的水,平靜又暗藏着其他意義。

這老頭身形筆直纖細,衣服穿在身上規規整整,一塵不染,他年紀挺大,頭發一把花白,但是沒有長到胸口的胡子和倒挂在嘴邊的白眉。他臉上皺紋溝壑縱橫,臉頰消瘦,的确是瘦的只剩一把老骨頭了。

身形立正,樹的一把傲骨仙風的味道。

老者看了彥周一眼,說道:“這位公子看着有些面熟,我好像在哪看見過。”

彥周面不動心動,過個一年半載的,你會在黃泉再次見到本尊。

老者仔細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他在永安的一家酒樓裏見過一位油嘴滑舌、行為乖張的小子,他定神估摸瞧了瞧彥周,覺得是自己弄錯了,這乍一眼看上去挺像的,細細看,稍有差別。

還真是不服老不行,怎麽說他這一生偷的歲月也夠多了,自己身上一些東西都要慢慢還回去的。

“我進來的時候,是以‘圍觀邪教、心性向邪’的罪名,一路上也聽說了不少,也差不多知道這些名門正派到底想要什麽。”老者聲音不大不小,不吵周圍睡覺的人,同時也能讓彥周聽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不少?”彥周反正也無聊,不妨聽聽這老頭能放出什麽樣的屁。

老者依舊慢條斯理、語速平穩,道:“事情起因朝丘君姓一族,該修仙門派以擅造靈器聞名,但處事低調,名聲挂在外,基本不管不顧。一方之大家以祖輩智慧世代相傳,不收外姓,故各種麻煩也少了許多。朝丘仙族喜靜,不争不搶,埋頭只做自己的事,它就是一個大圈将自家框在圈內,安分守己,也不與外人道。不過就是這樣的地方,窩藏一兩個妖邪之人,別人也不會發現的,只要內部無人宣揚,朝丘就是變成一個賊窩也能旺盛幾百年。可惜啊,朝丘運氣不好,它安分守己的時候無人問津,一出事便是天譴之罪。”

“哦?”彥周哼了一聲。

老者接着說:“蘭澤城、逐燕樓、廣陵幾大門派江湖地位顯赫,朝丘與他等平起平坐,一個名門正派窩藏妖邪可是大罪,是養虎為患,他們的眼睛裏容不得沙子,也容不得身邊有任何危險,所以朝丘這個門必須得倒,而且要大肆宣揚的倒,以起到震懾的作用。”

拿朝丘開刀是必然,它頭上既有着修仙氏族的名號,其修行也無攻擊性,戰鬥不高;說它在修仙一行裏列着,其他門派說實話也看不上眼,心裏早已不把朝丘當仙門看待了。

還有一個明面上不說,但好處不言而喻的就是,朝丘四分五裂,它整個大家的寶貝都可據為己有,什麽看的順眼了,拿;什麽可以為我所用,拿;凡其寶器靈器,不常見為稀奇者,統統都到了那些人的口袋裏。

滅一個已然不純的修仙門派,其獲益無窮,對他們而言有什麽損失呢。

老者閉口之後忽然笑了起來,帶着些許諷刺和憤然,說:“這只是心血來潮嗎?幾大修仙門派默契地聚在一起,針對朝丘,是偶然嗎?你知道在他們的背後還有一個更高的給他們支撐着嗎。”

他語氣變了,鼻子出了口重氣,“第一個沖進朝丘,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沖撞君府的人是金丹弟子——道莊金丹。”

作為僅存的唯一大教,金丹自從與陰陽反目成仇後,移教晚降島,就再也沒有出世過。道莊規矩森嚴,弟子更是說一不二,做任何事都要得到長尊的允許,這些從小出家養在金丹,無時無刻不在接受着金丹教育的子弟會無緣無故擅自闖入別人的領地?

他們走火入魔了?

不,很顯然,這一切都是上頭允許的。

“金丹長尊李尚年是個十足的僞君子,他比任何人都要心狠手辣、貪得無厭,沒有絕對好處的事他一定不會做,只要他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都要得到!”

說起李尚年這個人,老者的情緒被刺激的憤恨咬牙,一掃剛才仙氣飄渺的模樣,剎那變成了情緒肆意發洩的普通凡人。

“聽起來,你似乎認識這個金丹長尊。”彥周說道。

何止認識,仇恨不共戴天。

老者沒有回答,但他的表現就已經證明了,他說:“李尚年是不可能知道朝丘藏着妖邪之人,晚降島離朝丘那麽遠,中間山川不斷,他就是要管也會管離他近的廣陵,而不是與他毫無瓜葛的朝丘。”

這之中一定有隐情。

彥周聽懂了他的意思,“你想說他動機絕不是朝丘藏匿妖邪一說。”

老者嗯了一下,道:“道莊自古以來承接神界桑池,其門最擅八卦占蔔,星宿推演,九宮地穴風水,能窺無數天機,打擊朝丘不過是個幌子,李尚年一定是算出了什麽,或者是有了足夠吸引到他的東西。”

“那他為何還要抓一些不相幹的人,完全多此一舉,他可直接将目的放在朝丘上面,其他一概不管。”彥周說道。

老者搖搖頭,“你不明白,這是李尚年一貫的行事風格,他做事謹慎至極,心思甚重,只有擴大無關事情,才會把其他人的注意力轉移走,接下來他才好做自己的事。”

放出整頓的花頭,其他仙門專注自家,忙着自家門前掃自家雪,誰還管其他。

這是無疑是一種計策。

彥周見識多了這種爾虞我詐的設計,心裏毫無驚嘆,他不在乎世上一堆所謂的修仙門派勾心鬥角,翻天覆地地鬧,這些都跟他沒關系,他也沒興趣。他不想知道李尚年搞得什麽鬼,目前的話,自己對着老頭和李尚年曾發生過什麽倒是産生了一絲的興趣。

“你好像很憎惡李尚年,他偷了你的東西?”

老者眼帶鋒刀,四目一視,刀光劍影,仿佛血霧彌散。

“滅門之仇,永生不忘。”

老者歇了一會,毫無遮掩地把那些前塵往事翻出來,割肉放血地說一遍。

他面生痛,拳頭捏的發青。

聽了他一番講述,彥周大概了解了原委。

老者名長微,本是道莊之下自成一派,名曰北落,此門以占星為技,修的是天地靈術,其力來源于日月星辰,草木山川,泉泉之音,清脆透析。北落桃李少,挑選嚴格但也看緣分,收進來的弟子出身不同,但大同小異的造詣高,靈根妙,心地善良,只是唯一的缺陷就是壽命短,大都逃不過三十而立,便死于各種各樣的方式。

只有長微作為第二任掌門,突破自身極限,一直平安,過去風雨數百年,他手底下只有四位徒弟,每二十多年死一人,到後來剩一個徒弟的時候,長微便心生憔悴,自責充滿了整個胸腔,他把徒弟的死歸結到自己身上,認為自己求道求的不是長生,而是見死不救的殺生,于是他想盡一切辦法想保護自己剩下的唯一一個徒弟。

他怕自己無能為力,所以死而複生的法子他都準備好了。

北落一路幾乎以慘淡收場,長微小心翼翼,珍惜和徒弟在一起在北落練術踏青的日子,師徒二人朝夕相處,細水長流的日子過的也溫馨,可這一切都被李尚年給毀了。

當年李尚年不知從哪得來的謠言,說長微不老不死的原因是因為他的體內有日月精華凝成的靈珠,于是前來北落殺人奪珠。

長微聽他一言覺得匪夷所思,對他又解釋不通,兩人說不到幾句好話便動起手來,李尚年的靈法很鋒利,對上長微柔柔迂回婉轉的靈術,就像一把薄刃片上一塊絲綢,無法相提并論。

長微不以殺人為目的的練習法術,自然不是李尚年的對手,于是他落了下風,被打的渾身是傷,正當李尚年準備來最後一下把長微變成一具屍體時,長微的徒弟拼死沖了上來,替他擋了一命。

變故是世上最突然、最捉摸不透的東西,長微愣了好久才驚覺徒弟死了,他慌亂地爬到徒弟身邊,探探他的鼻息。

徒弟只剩最後一口氣,跟長微說了一句話。

“師父,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我自然舍不得您,舍不得……北落,如果可以,請讓我有機會、在下一個百年之後能遇見您,我等着、所,所以,來找我回……家。”

北落北落,真應了他的名字。

那師門之上,踏青的草木河流早已雜草叢生。

師父一直在找,徒弟一直沒有回來。

北落在星宿之上悄悄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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