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南虞邊境上有個小鎮,規模不大,酒樓客棧倒挺齊全的。鎮上的人有一大半是外來人口,不知從哪些地方逃荒過來的。“本地人”熱情好客,畢竟他們也不算南虞本地人,都是當初朝代動亂逃到這個邊境小鎮的第一批流民,日子得過且過。

小地方是冷清,與世隔絕,加上南虞這地界詭異的四季更疊,在這的百姓居然也能把生活過得風生水起。百年後,有了中土一般的富貴人家,公子少爺身後三四個家仆,美貌小姐旁邊貼身丫鬟,大街上開張的店鋪吆五喝六,一條長街人多時看不見青石板路,太陽落山,昏黃的陽光照下,灑在幾片可憐地蔫吧的菜葉上。

夕陽黃昏,大街上零星幾個回家的勞作人,沸聲逐漸散去,寧靜赴柔和而來。

這家客棧建在綢緞鋪子對門,也在西南角,坐落在長街盡頭。白日裏,到這來買綢緞做衣服的只有丫鬟婦人,偶爾大家閨秀心情好出來透風一次,來鋪子親自選幾段好顏色,做個好看的衣裳。

客棧由此安靜的很,因為位置的原因,住進來的客人也少,基本來小鎮的人從長街前面走不過三步,都被前面的客棧收走了。店家也不着急,每天早起打掃打掃衛生,收拾一下桌面,沒有唉聲嘆氣,日子悠閑像極了閑雲野鶴的仙人。

彥周在這間客棧住了有一個星期了,他每天除了在床上躺着,就是挪依到窗戶邊漫無目的的看。看遠處長街人群摩肩接踵,近處曼妙姑娘如花似玉。

看日升日落,夜涼如水。

薛煥把他帶到這間客棧後,就偶爾不見人影,不知道幹什麽去。一旦回來,就朝彥周咧嘴笑,他不靠的過分近,動作不顯親昵,牽到手就淺嘗辄止,再不越距。

他好像一個小心翼翼的旅人,多年沒回家,突然見到親近的人,那種害羞和不自在時時刻刻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帶着愧疚和自責,自當認為自己是不配的。

可是愛人在眼前,他又無法壓制住那種拼命靠近的沖動。

他進退兩難,淺嘗辄止,滿足。

遠遠不滿足。

兩人同處一屋的時候,說了好多話,基本都是薛煥在吧唧嘴,彥周間或搭理一句,多半是嘲諷。他嘲諷完在薛煥臉上能看見兩種表情,一種是繼續厚臉皮的傻笑;另一種則是嘴角的笑容逐漸僵硬,接下來便是好長時間的沉默。

相比較一個人說另一個人聽叽叽喳喳的環境,彥周難得享受這片刻的寧靜。他不是個嘴比較厲害的人,萬年時光的逼仄喑啞,重見天日的時候,他長嘴就不會好好說話。

可能連他自己都發現了,所以彥周自認為不如沉默。

但他沉默的時候,腦子裏想的并不是什麽好回憶,最開始是各路神仙的輪番勸說,後來挨個輪流過來教育,再後來三兩個神仙撕破臉皮破口大罵他自私,損凰的聖面,一場明明是求救的戲碼最後演變成讨伐論罪。

彥周不懂,他怎麽想都想不明白。

他想了很多話,并一一列好準備同各路神仙訴說,每句話都有證明,每句話都誠懇且無懈可擊,他本以為只要說明白就能暫時緩解桑池的緊張氣氛,直到他發現這些神仙拿薛煥來對付自己。

這時候,他才明白,之前所有的邏輯不通都有了解釋。

事情為什麽會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局面呢?因為一開始,桑池上的神就是把他往死路上趕的。

一個人要死,需要什麽理由嗎?閻王要三更死,便三更死了,你卻還想知道為什麽,問到最後就是無罪變有罪,就是聲名狼藉,一敗塗地。

彥周始終逃不開這個怪圈,他始終不想承認這個人為什麽是自己,也很想問問誰,十萬年的光陰離合要選中自己。他想要重新開始,可記憶猶在,何能重新開始?

何能忘記?

他無法擺脫灌愁池涮洗的痛苦,也無法擺脫心髒如蟻噬般密密麻麻之痛,更無法擺脫虛度荒誕的十萬年,他如同行屍走肉!

沒人能給自己公正。

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誰也改變不了,他知道哀憐無濟于事,但他也說服不了自己不去糾結。

彥周想大度讓往事随風,只是往事随風,真的能如願以償嗎?

薛煥了解他的心結,所以兩人面和心不和的時候,他聊的都是窮瀾山上的趣事,談及鳳凰山,鳳凰木,他用那些美好的時光短暫讓他忘記不快。

傷痕不會磨滅,就盡可能讓它淡化。

如果能時光倒流,力挽狂瀾。如果事情從一開始就沒有發生,現在他們倆的光景還會是怎樣的?

一定是更有滋味的。

窮瀾山上鳥獸奔走,廣袤的大地,自由的天空,白晝與繁星交替,白雪皚皚,第一絲春嗅姍姍來遲。

萬年長河中難得的安寧。

彥周一開始滿腦子血色岩漿,灰塵餘燼,邪惡與邪惡厮殺的不可開交,到後來戰火平息,天空一片碎屑灰茫……

而今,心中焦土已往內心深處埋去,塵埃緩緩落定。

他不算是完全被薛煥說服,只是當下,他懶得再想了,得過且過吧。

反正日複一日看着樓底下來來往往的美人,已然成為他心中一道靓麗的風景色。彥周不作為,事情發展到最後成什麽樣,順勢而去,不管是否順他所願,跟随天意。

日子無聊,但也有點意思,不知哪天起,有個姑娘總在樓下站着,目光朝他這個窗戶投來,看到薛煥,眉眼笑眯眯,面色含春,煞是可愛。

姑娘上來表過心思,但被薛煥尴尬地搪塞過去,姑娘不惱,頗有心思地送過幾次花,反複表明心意。

薛煥好幾次偷偷躲着她,做賊的樣子,彥周從來沒見過。

又過了些時日,他本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平淡如水的流淌下去,涓涓細水沾染了點人間煙火……

誰能想到變故的起因是因為一個親吻呢。

彥周能安安穩穩坐在這安度餘生,是薛煥向他承諾必拿回星宿盤。他這些時日在這間客棧裏過得是與世隔絕,哪曉得桃源外的腥風血雨,厮殺變天。

今日晨曦,薛煥從外面回來,他身上沾了露水,顯得有些風塵仆仆。他笑容滿面,大膽地貼近彥周的身邊,同他說話。

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顆糖,邀功一樣,說道:“今日第一根梅花糖,老板剛搭好攤位,我就去光顧了,第一根做的細心無比,絕對是今日最佳,買來給你,嘗嘗。”

梅花糖被遞到彥周面前,一晃一晃,剔透的玫紅刺的他眼睛疼,還未嘗盡嘴裏,就讓他嘴裏發膩。

心中擁堵,昨夜夜裏睡不安穩,沒發生何事,卻突如其來的胸悶,以至于他渾身不自在,對于薛煥拿糖哄人更是覺得煩悶。

糖他沒接,轉眼看向窗外。

百姓總是很勤快,這個時辰,街上已經開始有人滿為患的趨勢了。

往日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彥周覺得熱鬧,今日,他看着下面黑壓壓的人群,一個個地仿佛以他心為路,踩得他煩悶透不過氣來。

怎麽會這樣,他也不知緣由。

只心中沉重,一句話也不想說。

這樣子的陰晴不定,薛煥早就習慣了,他能讨來的好臉色屈指可數,大多時間無視與針鋒相對把他推得遠遠的,态度都一個樣,所以,薛煥未能察覺出不對勁。

最近的修道江湖可不太平,李尚年成為衆矢之的,但是這老家夥仿佛穿了隐形衣,人無蹤影,卻無處不在。星宿盤在他手上,此人又有成神稱霸天下的欲望,如若走火入魔,後果難以想象。不光如此,要他命的人也有很多,除了有血海深仇的君安,還有暗地裏一些觊觎他手上的部分天神碎片的人。

對了,有一部分天神碎片被薛煥交于南虞保管,聽到李尚年手上有天神碎片的時候,他第一時間去聯系了蒼途,但是蒼途說神物尚在,便可知這消息又不知道是哪位心懷不軌的人放出的釣魚消息,又或者有其他目的。

聚齊天神碎片能有什麽實際作用,其實薛煥并不知道,不過是桑池的,多少有點“威望”。

一個星宿盤造成的毀滅無法估計,更別說任何一粒塵土,盡管不起眼,但不能瞧不起。

危險。薛煥心裏嘆氣,最近愁人的事還挺多的,他不阻止君安複仇,奈何這小子有些太沖動,南小回這孩子不知道怎麽了,精神越來越差,總是昏昏欲睡,四夏,溫商和賀妄尋玩失蹤,衛卿稍微好點,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模樣。

這樣下去,南虞第五靈還怎麽振興,大家的鬥志都一盤散沙了。

事情要一個一個解決的,當務之急還是拿回星宿盤比較重要,他知道嘴上花言巧語不中用,還得做成一件事比較有效。

薛煥把梅花糖放在一邊,捉着彥周的眼睛道:“我答應你的事一定能做到。”

彥周沒看他,眼神恍惚到如同失明。薛煥盯着那點渾濁的琥珀,心中忐忑,又着急般湊過去,腦袋一哄,貼上了他的嘴唇,他沒有一碰即走,貪婪地吮吸兩下,在沒有被推開之前,他及時抽身,轉過去背對着彥周,嘴角怒放。

真甜,真開心。

“等我回來。”他撂下一句話,揮袖閃沒。

彥周看着他的背影,嘴角還有點亮晶晶。

風塵仆仆的歸家人待了沒有一刻鐘。

彥周又把眼神投向窗外,一個小女娃快速追着一個妙齡女子在街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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