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半日前還在亂七八糟的竹卷裏看到“太子通焉”這四個字,至晚間時分又在自己的榻上瞧見只着一襲潔白裏衣、因側卧姿勢露出一小截細腰的姜澤,姜溯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被刻意忽略了兩個多月的微妙感覺又一次浮上心頭。

兩個月前新帝登基前夕,曾把他按在書房中恣意親吻。盡管後來兩個似乎都将這件事抛到了腦後,表現出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的從容随意。

但到底不一樣了。

他與姜澤不是親兄弟了。

以前他們相擁而眠還能以“兄弟情深”來解釋,現在呢?

哪有哥哥會在意弟弟無意間露出的腰是否白皙柔軟,哪有哥哥會在夢裏肆意擁抱親吻他的弟弟,哪有哥哥會在每一個醒來的早晨看見自己身旁安靜熟睡的弟弟時,有一種莫名的,想将這個人就這樣永遠鎖在懷裏的沖動?

他靜靜站了半晌。

他覺得一切都開始偏離預定軌道,但一切又還來得及挽救。

他要将這些東西,重新扳回屬于他們的地方。

姜溯坐在了榻上。

他看到姜澤翻過身來,用一手托着下颚,雙眼含笑凝視他。

姜溯下意識伸手,想要用指尖去描繪姜澤的眉眼,伸到一半,臨時改為摸了摸姜澤的腦袋:“阿澤,今天開始我們分開睡吧。”

他看到姜澤猛地直起身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問:“為什麽?”還沒有等到姜溯的答案,姜澤又像是想到了什麽,臉上浮現出一絲從不掩飾的失落,聲音也變得異常難過,“……哥哥是不是讨厭我了?”

姜溯閉上眼,忽略左胸的悸動:“不是。”

等到他再睜開時,眸中便只剩下平靜無波:“我很快就會出宮,以後都要住在宮外府邸。你應該習慣起來,阿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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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們的府邸在半個月前都已建成了,下月初三是黃道吉日,可搬去入住。只是姜溯的宅子在建成的那個夜間,莫名走水崩塌了。

當時乍聞此消息,從來以得過且過形象示人的姜澤首次于朝堂發難,怒斥郎中令,責令廷尉嚴查。然而花費三日時間,廷尉上交的最後結果,只是一群自南方流亡北上的乞丐偷入其中,操作不當引發走水這種看起來漏洞百出卻又無懈可擊的答案。

之所以漏洞百出,是因為皇族人數每年都在增加,朝廷圈地建造府邸之前會張貼公告,憑此告知百姓避開此地;但說無懈可擊,又因為姜溯身份太過尴尬,是以選址接近平民之地,遷入府邸之前并無重兵把守,倘若當真有如此大膽的人,造成這種結果也是無可厚非。

更何況随着宅邸崩塌的還有五具燒焦地根本看不清人樣的屍體,罪證俱在,朝臣們也只能接受這種答案了。

哪怕很多人打心底認為,本就是姜溯按照命人燒了他的宅邸。

于是好事者們自以為不着痕跡地上下打量姜溯,得到的卻永遠是他那張波瀾不興的淡定臉。

天子聞此結果,震怒。他發怒當然也很有道理:今時有不明身份的乞丐焚燒皇親府邸,他日豈非會有一切成謎的流民焚燒姜國皇宮之舉?

雖然這種擔心在朝臣們看來毫無必要,但在這種無傷大雅的小問題上,總歸要給天子留有一點面子。于是姜澤下令的清換城中守衛與整頓收編流民,左右相不做任何反對。

是以此事最終導致的結果是,姜溯的宅子換了個地兒重建,如今的他依舊住在宮中并且将繼續住上至少三個月。城中守衛被換了一撥,平衡打破重組,各方探子混入其中。都城中所有流民被編寫入籍,并且此舉漸漸被推廣至整個姜國,朝廷初步掌握諸郡戶口。

姜溯自然也命人徹查過此事。

只是宅邸已毀,犯事者也都死了,他查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但也許正是一切太過完美,反叫姜溯心中生疑。

連右相都開始懷疑:“是否姜澤所為?”

他們在同一時間,懷疑到了同一個人身上。

還是太子時,姜溯一直受到無數人巴結仰望,無人膽敢與他交惡。然如今身份低微尴尬,恐怕有不少踩低捧高之輩想推他一把。可燒了他的宅邸除了引火上身沒有任何好處,憑姜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什麽人會蠢到燒了朝廷給他建的屋子。

那麽換個思路。

宅邸被燒之後,他會繼續被迫留在宮中。如此一來,雖有無數人以為他居心叵測,但與他們相反的是,姜澤其實是很歡喜的。

想到這一可能時,姜溯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

他能感覺地到姜澤的歡喜。與當日早朝時震怒不同,晚上在他床上打滾的姜澤,說到“其實燒了也好,這樣哥哥又能多陪我一段時間啦”這種話時微微帶笑,連眉眼都是極盡張揚的。

……那樣清澈幹淨的眉眼。

那麽,是他授意的嗎?

是他命人暗中燒了這座耗資不菲的宅邸,白日怒斥着荒唐,端起國君模樣下令整合乞丐流民,實際只為多留自己幾月……他當真會做這種事?

姜溯冷靜了下來。

姜澤從小行事與常人不同,但一向分得清大小輕重,不會輕易在這種事上開玩笑。更何況姜溯絕對不能相信,自己親自教導出來的乖孩子會做這種類似“烽火戲諸侯”一般昏庸之事。

所以他冷靜回答右相:“不是他。”

右相便淡淡凝視他許久。

然後才道:“既是如此,是否還要繼續查下去?”

“繼續查。”

時至今日一無所獲。

一切證據顯示的結果正如廷尉上呈那般,且随着時間推移,愈發完美。但姜溯不再懷疑姜澤,誠如姜澤所言,他手下并沒有可以用的人做成這件事并且瞞過姜溯。

姜溯躺在榻上,閉着眼睛,沒有睡着。

他覺得自己有些疲倦,但只要一閉上眼睛,姜澤最後可憐的表情就會浮現在眼前。這個表情他已經看了十多年了,明明早已熟悉,只是每一次看到,都要心軟到一塌糊塗,而後下意識答應姜澤的要求。

他也應該習慣沒有姜澤的以後。

也許下月初三,他也應該跟着另外兩位皇子,先搬出皇宮住在他的別院才對。

夜已經很深了。

姜澤靠在窗邊,靜靜聽雪落的聲音。他沒有燃燈,黑暗裏他的面上沒有任何表情,纖長的睫毛迎着雪色在他臉上投下大片陰翳,也無法掩蓋他冰冷的眼眸。

還是那張面如桃花的臉龐,但他此刻渾身氣勢已截然不同。十八歲的姜澤大約是随意慵懶的,但臨近不惑之年的姜澤,足夠陰冷逼迫,且因親手對姬銘施以極刑,坊間傳聞極其兇神惡煞,幾乎等同于歷史上暴君之名。

“別做夢了……”姜澤忽然勾了唇角,喃喃自語。許是良久沒有說話,他的聲音喑啞異常,“當然,反抗……也是一種樂趣呢。”

他說着,随手捏着茶壺将之舉到眼前,而後忽然松手,任由其直至墜了下去。

萬籁俱寂裏,瓷器碎裂的聲音便像碎裂在耳畔一樣,姜溯豁然起身。

動靜是從他隔壁屋子裏傳出來的,姜溯過去時門被內侍打開着,等到人點了燈光線足以看清屋內情形,姜溯深吸一口氣。

茶壺碎裂在地上,姜澤赤着雙足呆呆站在一旁,右手手心殷紅一片。

姜溯快步走到姜澤身邊,緊緊握住他的右手腕,丢開他另一手握住的瓷片,無法克制怒火:“你在做什麽?!”

姜澤驟然清醒。

他茫然的眼神重新有了光彩,凝視着姜溯小心翼翼說了句“我想喝水”,可憐兮兮地打了個寒顫。

姜溯将人擁到懷裏,感覺到他下意識向外縮了縮,這股難以言喻的,本來已被壓下去的怒氣重新燃了起來。他将人死死按在懷裏,接着橫抱起他,朝着門邊瑟瑟發抖的內侍喊了一句“還不快去找禦醫”,才憋着怒氣将人抱回他的屋子裏。

太醫來的很快。替姜澤清洗了傷口,上了藥纏上紗布,囑咐近日不要握物品或者碰水,施施然離去了。

姜澤的內侍也被人帶了下去,等待責罰。

而他們,又重新躺回了這張榻上。

這般鬧過,姜溯一時只覺疲憊不堪。

無論他的內心何等龌蹉不堪,也不應如此心急,甚至忘記自己這個弟弟從小就有本事把尋常的生活弄得一團糟亂,倘若沒有自己鎮着護着,恐怕早就把自己作死了。

姜溯這般想着,緊緊擁着沉默不語的姜澤,一手握着他的右手腕,防止他睡覺時亂動崩裂傷口,另一手一下下輕撫摸他削瘦的脊背,無聲嘆息:“……怎麽就這麽叫人不放心呢?”

罷了,罷了。未來他們也許再也沒有機會這樣相擁而眠,何必連三個月時間都等不及呢?

姜溯取消了搬出皇宮住去別院的計劃。他感覺到姜澤原諒他一般重新将臉埋進了自己的肩窩,才安下心來柔聲哄了一句“睡吧”,也随之緩緩睡去。

他當然沒能看見懷中姜澤勾着的得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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