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翌日姜澤晃着右爪,頂着一張無聊困頓臉聽完了衆臣議事。期間任憑姜溯怎樣看他,他都一改往常欣喜,懶得擡眼同他對視。
等到姜溯處理完繁雜的政務回到宮中時,有人來報說,姜澤在半個時辰前出了宮……然後不見了。
這是諸葛瑜來到姜國都城的第三十一日。
諸葛瑜本是随國之人,年逾廿五,雖相貌平平,卻有松竹之姿。他祖上是尊崇道家的士族大夫,可惜前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家道中落,至祖父一代便連宅子都抵了出去。他父親放棄了讀書,轉行從商後成有名義商。但與其父截然相反,諸葛瑾自小對行商不感興趣,反而将道學撿了回來,十五歲時才學已然豔驚四座。
曾有人看重諸葛瑜的才能,舉薦其入朝為官,但諸葛瑾不但拒絕之,更搞的随國國君特別小氣兇殘般在第二日收拾了細軟,只身一人跑進深山老林隐居,頗為悠然自得。
總而言之,他确實是個非常有才華、手段,更有點小清高的人。
十三日前他有了一個姜國戶籍,接着有了一個許久未曾相逢的童年好友,并且被安排住在這位友人家中。
這是多麽奇怪的一件事呢?尋常人若是經歷了這種事情,大約都是要心神不安的。但諸葛瑜向來是樂天知命之人,他非但不覺恐懼,更非常愉快地展現出了他的才學,不但令他的這位“童年好友”變成了真正的好友,更在那群身份不高的士大夫中混出了一點名氣。
他知道有人在看着他。
但是無所謂,做人嘛,開心就好。
這一日他通過那位好友引薦,拜訪了一位大儒,與他暢聊了一個時辰,頗為愉悅。接着他離開了大儒府邸,沿着一條小走進了一間毫不起眼的屋子。
這實在是一間太過簡陋的屋子。
諸葛瑜席地而坐,施施然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慢道:“你終于來了。”他等了他兩個月又十八日,終于見到了這個将他從山中引下來的人。
——雖然也不能說是見。
這個人隐藏在黑暗裏,逆光之下他看不清此人究竟長了什麽模樣,只能隐約瞧見他的手似乎受了傷,還纏着白色紗布。
謎題的答案就在眼前了。諸葛瑜并不着急,整以暇喝下這杯水。接着聽到了這個人說:“我找你來,是要你做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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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瑜微微垂下了眼睫把玩水杯:“請說。”
從聲音上判斷,對方年紀并不算大。但聲色之平穩,語氣之理所當然,都顯示其主人身處高位,從容果決。
很符合他心中猜測的那一位。
“第一件,我需要一些人手,替我辦一些我不能辦的事。”
諸葛瑜在心中添了一筆:對方如龍困淺水,處境十分不妙,甚至需要借住他的手來脫困。他微微猶豫,很快在備注中劃去他原先猜測的那個人名,等待重寫。
“第二件,”那人停頓了一下,“當朝右相已經老了,很老了。”
諸葛瑜瞳仁驟然緊縮。
五年前他以“自身學識淺薄還需多讀書”為名拒絕舉薦之人,真正的理由卻是“随國雙丞相正值盛年,朝中沒有我一席之地”。然而這一句狂妄到足夠引來殺身之禍的話語他只對家中父母說過,确信從未流傳出去,眼前之人又如何得知?
有一剎那心髒跳動一如擂鼓,但諸葛瑜畢竟是後世那個泰山崩于眼前而雲淡風輕之人,極快平複了呼吸,緩緩擡首直視簾中之人:“在下也有一個問題。”
“你說。”
“天下有識之士千千萬萬,為何選擇出身随國的在下?”天下有才之人如此多,姜國必有不少,何必冒着被出賣的風險來用他呢?
他聽到那個漫不經心的聲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幾十年後天下一統自成一國,何來随國一說?”
幾十年後天下一統自成一國,何來随國一說?
諸葛瑜重複咀嚼這一句話,低低笑了起來。半晌他猛地起身,俯身跪拜:“多謝陛下賞識,微臣必當竭盡全力。”
卷簾後面傳來一聲輕笑:“猜的倒是挺快。”
“在下原以為如此有遠見之人會是姜國大皇子,想不到也有看拙眼時。”
姜澤用纏着紗布的右手輕輕敲了敲案幾,哼了一聲:“辦好這兩件事,朕便原諒你的眼拙。”
比起後世傳聞中的神秘優雅,這位權傾朝野的神棍現在實在太過年輕。不過年輕也有年輕的好處,不夠老奸巨猾,卻足夠鋒芒畢露。
見過諸葛瑜,也算了卻一樁心事。等人離地足夠遠了,姜澤方才撐開,走出這間幾乎要被大雪掩埋的屋子。
姜澤還記得與諸葛瑜的初遇,其實是有些不大愉快的。
彼時姜澤親自領兵攻打随國,屯兵上郡,埋伏山中,下令随軍入山後燒山切斷敵軍後路,不過這一打算最終還是被山中狂奔下來的一人所阻止。
這個人正是諸葛瑜。
縱使後來諸葛瑜在傳聞中逐漸被褒揚神話,幾乎與被傳成暴君的他截然相反,姜澤也還能回憶起他狂奔而來的那一路風情。
雪色傾城。
這個時候的都城其實是有些寂寥的,兩旁稀稀落落散着一些商販們,只求兌換一些錢幣或者糧食補貼家用。姜澤計算着姜溯來的時間,緩緩從道路中間走過。
他撐着一柄竹傘,身着一襲青色長袍,身姿挺拔,雪色朦胧間愈發豐神俊秀。
于是片刻後,走到偏僻街角的姜澤聽到一旁有人對着他吹了一聲口哨。
五國男風盛行,許多士族大夫們家中若不豢養一兩個男寵,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至于上街調戲良家美男,也就成了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們的日常生活。
不過這種聲音,姜澤只在十多歲時聽聞宮中兩名守衛私下談及自己時吹過,他好奇詢問姜溯,得到的是自家兄長臉色驟然一變,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名兩名守衛。
無法從姜溯口中得到答案,姜澤轉而詢問了很多人。但乍然聽聞這一答案,所有人都面色大變跪地求饒,搞的他愈發茫然。直至後來他翻閱書籍,才知道這好像是一種輕蔑與調戲。
時隔幾十年,重新被人調戲,姜澤并不覺得憤怒。事實上,他還覺得很新鮮。
前一世直至二十歲,他從未單獨出過宮門,後來領兵東征西戰,沿途百姓無一不低頭跪拜,唯恐擡首沖撞姜澤,被施以極刑。是以哪怕見過姜澤的人都說他顏如舜華,百姓們都是不信的。
他饒有興致地看着纨绔,也學着“噓”了一聲,心中所想的是:等他學成歸去,對姜溯噓上一聲,姜溯會是什麽表情呢?
纨绔子弟:“……”
他的仆人們:“……公子,這位美人兒似乎對你很感興趣……要不要打暈了搶回家?”
纨绔子弟當下給了仆人一個耳刮:“你蠢啊,強搶男人是犯法的,我可不想被爹杖責禁足!”
仆人:“……噢,那您現在回府嗎,雪越下越……”
他的話沒說完,又被纨绔賞了一個耳刮:“說你蠢你還真蠢上了,沒看到美人對本公子有意思呢,把人請回去就得了,用得着搶嗎!”語罷,搓着雙手走到姜澤面前,正打算猥瑣着一張臉說出“我爹是禦史大夫美人兒要不要和我談談人生聊聊理想”這種別有用心的話,他便聽到了姜澤清冷的聲音:“你再吹一遍。”
美人有求,豈敢不從。纨绔便深吸一口氣,吹起口哨來。其表情之擠眉弄眼,曲調變化多端,足足吹到滿臉通紅,近乎窒息。
姜澤盯着他的口型,沉思一瞬,毫不費力地将他方才所吹全部複制了出來。
衆人呆滞,姜澤心情大好。
他甚至如同施舍般朝這位纨绔子弟點了點頭,而後繞開一步回宮而去。
這名纨绔子弟雖有些不學無術,但到底不蠢,自然看出了姜澤實在耍他。是以他鐵青了臉色,揮手命衆仆人包圍了姜澤。
姜澤微挑了左眉。
尚未等他出手教訓這群蠢貨,衆人便聽見不遠處傳來的一聲怒喝:“放開他!”
待看清來人,姜澤緩緩攥緊了手中竹傘。
葉南裴。
啧,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除了諸葛瑜,他居然還見到了這個人。
真是,陰魂不散啊。
姜澤斂眸,掩去眼中陰冷殺意,面上只餘嘴角微微噙着的一絲古怪笑意。
……好想殺了他……挖掉他的眼睛,這樣,這個人就再也不能用那種眼神看姜溯了。
他丢開竹傘,張開右手,手心傷口崩裂,鮮血漫過紗布,染紅手心那一撮竹柄化成的齑粉。姜澤随意張口吹去,微微擡眸去看那名由遠及近的儒生。
已經氣喘籲籲跑到姜澤面前,打算保護他的葉南裴整個人都僵住了。
雖然這位少年看起來孤家寡人被欺辱地好不可憐,但總覺得……哪裏不對?
遠處傳來一聲馬兒嘶鳴。
少年被一群不懷好意之人圍在其中,大約是還沒來得及發難便看到他了,雙眸微微一亮,微微嘟起了唇瓣。緊接着,姜溯便聽到了一聲嘹亮的口哨聲。
侍衛們:“……”
姜溯臉黑了。
——他活了二十一年,從無人膽敢如此調戲他。
但等看到吹口哨之人竟是姜澤時,倒是不動聲色地下了馬車,脫了身上大氅系在他身上,将他攬入懷裏,淡道:“誰教你的?”
姜澤歪了歪腦袋,揚着一張異常天真無邪的小臉,誠實地指着某名明明什麽都沒幹卻又比什麽都幹了還慘的登徒子。
不等姜溯發話,侍衛們已極有眼色地将幾人綁了起來,并且為防止他們大呼小叫驚擾行人,極為熟練地用帕子堵住了他們的嘴。
姜溯面無表情轉頭去看一旁站着的儒生,姜澤便用左手拽了拽他的袖子。等姜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姜澤身上,便見他張開了右手手掌,鮮血肆意。
姜溯渾身怒氣在這一瞬間達到頂值。
他冷着一張臉,一言不發将姜澤帶上馬車,歸去宮中。
姜澤施施然坐上馬車。
他看着不斷倒退的風景,以及盡頭孤零零站着接受侍衛盤查的善良儒生,在心底嗤笑了一聲。待下一刻感覺姜溯解開了他手上的紗布,又瞬間切換了表情,瑟縮着輕嘶了一聲:“痛……”
姜溯極為平靜地瞅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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