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解開心結【完】
這一日春光明媚,天幕湛藍令人心碎。
姜溯推開宮中書房之時,姜澤正在燒一些竹簡。黑煙袅袅,襯着姜澤面無表情的臉,愈發顯得冰冷肅殺。
他知道姜澤在燒什麽,便輕嘆道:“怎麽在書房裏燒呢?萬一走水,阿澤受傷怎麽辦呢?”
姜澤聽聞他的聲音,木然擡眸凝視于他。
姜溯也隔着火堆,深深凝視姜澤。
時光翩跹而過,原先那個不理俗世整日以跟在他屁股後面為樂的小孩,其實已經長得足夠大了。他已經足夠優秀,足夠鋒芒,足夠強大。哪怕是他,也無法遮蔽他的光芒。
有那麽一瞬間,姜溯覺得那些年裏跟在他身後的那條小尾巴,也許再也不會出現了。
一切皆似恍如隔世。
命張遺将這盆火與尚未完全燒盡的竹簡案牍取走,關上書房之門,姜溯無視張遺驟然大變的神色,緩緩盤坐到姜澤面前。
他聽到姜澤極為冷靜道:“燒光了……是不是代表,那些事情都不存在了?”
姜溯便笑了:“我也希望不存在,可惜不是。今日阿澤在等我……不是嗎?”
姜澤靜靜凝視他,許久不置一詞。
從一開始,他便在等待姜溯親自對他承認這一幕清靜。無論是他該作何反應,抑或如何引導整個談話走向,達成最終目的,他都已在腦中演練過無數次。他推翻賣萌犯蠢嘻笑而過的辦法,抛棄苦情小白花路線,最終确定的是拿出後世風姿與姜溯促膝長談一番,直至解開一切心結。
不管是姜溯的心結,抑或是他的心結。
所以,他的态度一定要豁達中帶上一點難過,他的神色一定要鎮定中帶着一絲僵硬,他的氣勢一定要足以鎮得住姜溯卻又不能太過逼迫。
他已将一切都設想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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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真到了這一日——他确實是從這一日清晨起便開始等待姜溯,及至此時終于等到這個人,姜澤忽然發現自己腦中其實是一片空白的。甚至連視線都開始恍惚不定,有些分不清盤坐在眼前的,究竟是這一世的姜溯,抑或前世大勝之後恍然頓悟的姜溯。
三十年為一世。
已成隔世。
姜澤閉眼。
再睜開時,他的眸中還是充滿了恍惚與茫然。許是知道姜溯謀反一事太久了,久到他甚至忘記最初的震怒,久到他甚至想不起來是怎樣的怒氣使得他恨到将這個人的屍骨都挫骨揚灰,久到他此時此刻面對這個,只想知道那個困擾了他很久的問題的答案。
他循着本意,輕輕道:“為什麽?”
昔年他在姜豐駕崩當夜寫下一封诏書,甚至已将印章蓋下,只要姜溯點頭便可诏告天下姜豐遺照只是一場烏龍。可是那夜姜溯滿面唯有疲憊與落魄,當他看見這一封诏書,眼中居然溢滿譏諷,嗤笑一聲“不要鬧了”便将之撕碎離去。
而後一月,他将自己關在寝宮中,不見姜澤。等他終于出現再次面對姜澤,除了俯首稱臣,便是要求他娶洛毓岚。
他不明白姜溯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人心二字,向來太難揣度。
但這僅是對姜澤而言,這個世界上多的是善于揣摩人心之人。他曾多次将所有一切巨細無遺告知諸葛瑜,要求他分析當年姜溯謀反之緣由,諸葛瑜揣度許久只告訴他:第一,姜溯以為是他将血脈之事告知姜豐,是以懷疑憎恨他;第二,男人可笑的自尊心叫姜溯無法輕易接受他施恩一般的所謂“歸還”;第三,人生之路,一念之差,一旦踏出一步便再也收不回來。
這些東西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姜澤始終不相信姜溯謀反的真相會是如此簡單。畢竟姜溯逝去已久,當年之人也都死的七零八落。他知道必有什麽東西是連諸葛瑜都無法看不穿的,抑或諸葛瑜其實看穿了,卻不能告訴他。
不管怎樣,最清楚這一答案的人只有姜溯。然而此刻他與姜溯面對面盤坐時,卻只聽得他笑了笑:“這不重要。”
姜澤一錯不錯地,執拗地凝視他的眼眸,緩緩搖頭:“這很重要。”
姜溯靜靜與他對視。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其實姜澤是和他一樣的人,絕不會懷疑那些自己曾經深信不疑的東西。然而一旦懷疑,便要追根究底。
哪怕十年,依舊只是一日。
姜溯誠懇而認真道:“阿澤,人生之路有太多岔道,一旦踏錯,無可回頭。更何況當時我以為是你将……證據交給父皇,那麽你所言欲将皇位還予我,便無異于一種挑釁與諷刺了。”
卻是與諸葛瑜所猜測無二了。
哪怕此事姜澤依舊認為原因不只如此,但從諸葛瑜口中聽到這種猜測,比起此時此刻姜溯坦白的這一句懷疑話語,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姜澤一直覺得前世瘋狂多年,後來原諒姜溯日夜思念,自己已是百毒不侵。但驟聞姜溯此言,他只覺好像有什麽人不斷拿針紮着他的心髒,這種難受使得他的眼圈瞬間紅了:“不是我。”
姜溯嘆了一口氣。
他伸手心疼地摸了摸姜澤的臉頰,拭去他眼眶邊将落不落的灼熱淚水:“是,我知道不是阿澤……對不起,那時我只是鬼迷心竅,不然怎麽會懷疑阿澤呢?”
整個姜國,最想看他君臨天下的人便是姜澤。哪怕只是最初不到一月的時間,他又怎能懷疑眼前這個一心一意的小孩呢?
“那時候我将自己關在寝宮裏……說來慚愧,我雖比阿澤癡長三歲,卻并非鐵石心腸,也會難過委屈。那時候我無比想念我的母親,我想問問她為什麽,聽她告訴我應該怎麽辦。”
姜溯露出了懷念的笑容:“然而她已無法回答我。”無論他的母親也好,無論姜豐也罷,都已埋進皇陵裏,百年之後終将化為累累屍骨,不複生前峥嵘。
“我便在這種情況之下,劍走偏鋒,想要親手奪回皇位。”
“哪怕……辜負阿澤的信任。”
有些話一旦開口,便會發現其實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困難。現下他剖析心路歷程,其實并非想要姜澤理解他。他只是忽然明了,很多誤會都是可以說清楚的,倘若因為不願說清楚而導致誤會心結,那可真是,可憐又活該了。
姜溯想着,唇邊笑意愈發飄渺:“但我雖意圖謀反,卻只想以賢明威望逼迫阿澤退位,并無動過其餘龌蹉之心……我已将手中所有事務盡數整理好了,案牍便在我府中書房裏,阿澤自可随意取回。”
昔年姜豐借聞人氏之勢而起,十餘年後恩将仇報,不僅着手剪出對方黨羽,更希望他與原配之子登上皇位。如今他失去皇位,豈非正如姜豐當年借勢時允諾“下一任天子身上必然流着一半聞人族的血液”,歸還姜豐當年造下的孽?
他說完這一切,退後了一些,緩緩俯身一拜:“罪臣姜溯,懇請陛下治罪。”
姜澤一言不發的聽着。
他凝視着姜溯的臉龐,神色依然有些恍惚不定。但等到姜溯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終于回過神來。他沒有發現自己攥緊成拳的顫抖着的右手,只竭力克制心中動容:“那麽現在呢?倘若我現在下诏……将皇位還給哥哥,哥哥願意嗎?”
姜溯笑了一聲。
他緩緩道:“我一直都知道,阿澤是天下難有的奇才。我也一直相信,做為天子阿澤可以做得比我更好。”不管最初這些動作是姜澤有意栽花,抑或無心插柳。總之造成如今局勢,姜澤已将滿朝文武玩弄于鼓掌之間。
姜澤終于忍不住了。
他一把将人拉了起來,将他抱在懷中。他抱得很緊很緊,好像力道稍微松一些便會像前一世那樣完全失去這個人。習武之人力氣本就比尋常人大上很多,哪怕他死死克制着沒有用上內力,依舊勒得姜溯生疼。
他的聲音也帶着顯而易見的顫抖:“壞人……”
但姜溯并不在意如此怪異動作,反而上下輕撫姜澤的脊背,笑了:“是,我是壞人。”
許是肌膚相觸感受到了姜溯的體溫,更被他溫柔的态度取悅了,姜澤終于放松了力道,平靜了些許。但他依舊不斷扭着身子往姜溯懷裏鑽:“我要治你的罪!”
姜溯調整了姿勢,讓懷中人終于找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好,只要阿澤開心便好。只是我的外祖,還請阿澤可以網開一面。”
他來之前已布下萬全準備。自古謀反乃是十惡重罪之首,是以他遣散了所有幕僚,為家中奴仆們安排了後路,唯一希望如今坦白一切可以換得右相一條生路。
至于他,只願一切随風而逝。待百年之後有人提及,只用一句功過相抵評價便是足夠了。
所以他像是抱着舉世無雙的珍寶一樣,無比珍惜地擁抱着姜澤。他從不畏懼死亡,唯一懼怕的是他死後,姜澤心中放不下仇恨或者想念,從此一生不斷折磨自己。
但倘若這一世的姜澤是如姜溯意料那般容易猜測的,也許他也不會失敗得那麽徹底。
姜溯感覺懷中小腦袋胡亂用他的衣襟擦了擦臉,然而飛快擡起,冷冷凝視他的雙眼道:“我要罰哥哥做我的皇後!一輩子不準離開我!”
姜溯:“……”
姜澤瞧着姜溯這番呆滞的模樣,心中非常得意自己的臨場發揮能力,表面上卻是微昂着小臉做出一副傲嬌表情,用雙手扯着他的臉,作勢起身:“哥哥又不相信我了嗎?那我現在就去下诏書诏告天下封你為後!”
姜溯長身而起,皺眉道:“不準胡鬧!”
且不說歷史上從無男人為後,他和姜澤在百姓人眼中還是親兄弟,怎能封他為後?
他看着姜澤睜大的桃花眼,明明眼尾上翹極盡魅惑,眼神卻又單純天真的可以。
姜溯是在十七歲那年懂了男女之事的。那日姜豐得了三個美人,便将其中一人賜予他。只是那美人試圖誘惑他時姜澤前來找他玩耍,而他怕帶壞小孩只匆匆命張遺将人帶走安置,而後便全然将之遺忘了。
但在那之後,他确實是被動的知道了某些男女情事。這和姜澤有本質不同。
現在姜澤喜歡他,卻不知是十年兄弟之情的延續與占有欲,還是真正相同他做夫妻的那種喜歡。
倘若只是因為他們曾經親密無間,無法适應如今身份地位轉變,那麽姜澤總有一日會習慣;倘若是後者,且不言後宮諸多誘惑,将來他們漸漸老去膝下卻無子承歡,姜澤可會憎恨他?
姜溯心下五味陳雜。
但他終究是按捺下所有沖動與,蹲下身來與姜澤平視,盡量心平氣和道:“阿澤,你可知曉何為喜歡?你可知和我在一起,會出現什麽問題?”
姜澤不滿:“我怎麽不知道啦?不就是春宮圖上畫的,可以生孩子的那種嗎?”
姜溯:“……”
此時此刻,他簡直是後悔死了先前為何會腦殘到給姜澤看春宮圖這種東西。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言簡意赅道:“那是男女之間的……男人和男人不一樣。”
姜澤鼓起了臉頰。
他皺眉瞧着姜溯:“哪裏不一樣?哥哥教我啊。”
姜溯心很累。
講真,他差點就忘記自己此番目的,以為是來讨論風花雪月閨中樂趣了。
他揉了揉鬓角,停頓許久,方才語重心長道:“阿澤,天下雖然盛行男風,但對于士族大夫而言,男寵之所以為寵,歸根結底只是圖個新鮮有趣罷了。真正相愛相許之人,從古至今少之又少。抑或最初他們其實是相愛的,卻因為種種緣由,終究相忘天涯。”
“你我相對十年,你覺得還不夠,想和我在一起更多更久的時間。但你的人生方才開始,還有很多個十年在等着你。”
“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要明白:一旦你屬于我,我不能忍受你娶妻生子。”
“你是姜國之主——也許未來會是整個天下的主人。你會面臨文武百官不斷試圖往你後宮塞人之景,但不管是男是女,不管你喜不喜歡,我都不同意你收下他們。”
“阿澤,你還太小,你沒有體會過那種誘惑。”
他說道這裏,悵然長嘆。終究摸了摸姜澤的腦袋,扯出一抹苦笑:“阿澤乖,且好好想想,莫要心急以至将來後悔。”
他說着,靜靜等了姜澤片刻。見他終于垂眸思考起自己的話來,方才起身離去。
他推開門的時候,聽到了姜澤冷靜的回答。
“如果僅是為了子嗣,姜氏宗族何其之多,我完全可以過繼一人做為未來天子培養。”
“若談感情,我知道母後與姜……父皇并不相愛,我也體會得到和不愛的人在一起是什麽感覺。”前一世他娶了洛毓岚後便将人放在後宮做為擺設,直至後來他屠盡當年謀反之人,這個可憐的女人才抑郁而終。
姜溯回首。
他看着姜澤一點點紅了起來的眼圈,聽到他近乎責問的聲音:“就因為覺得我還小,所以哥哥不能确定我是一時沖動,或者已經下定決心要在一起了嗎?明明我那麽相信哥哥,但為什麽……哥哥不願意再多相信我一點呢?”
靜夜未央。
白日坦白一切,姜溯心下便似大石落地,既是輕松又頗覺疲憊。好不容易将生着悶氣的姜澤哄睡着了,他本應好好睡一覺以飽滿的精神迎接明日到來的,卻是分外輾轉難眠。
他側過身去,凝視身旁之人。他看着他毫無防備的睡顏,也不知此時是做了什麽夢,小臉上浮現出一絲難過神色。
姜溯輕輕摩挲他的臉頰,又想起了白日裏姜澤所說的那一番話。
許是姜豐這些年的做法令他心寒,他确實有些不能相信感情,以至于只記得姜澤的随心所欲,卻忘了他其實也是異常堅決的人。
他想要做的一切,便定會竭力去做;他不屑一顧的東西,也絕不多看一眼。
為什麽不能再相信這個小孩一點呢?哪怕現在的他還不知道未來可能出現的誘惑,不是還有他親眼看着嗎?
難道他就這麽沒有信心,還比不過未來也許會出現的那些矯揉造作的後宮佳麗抑或男寵嗎?
姜溯笑了。
這些困擾他許久的東西,說穿了其實也不過庸人自擾而已。倘若足夠堅信姜澤與他自己,豈會發生那些事情?
他親了親姜澤的額頭,柔聲許諾:“對不起,我相信阿澤。以後……不會再有以後了。”
然後他便聽到眼前這個明明睡着了的人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挪動了幾下,飛快扭進了他懷裏。
姜溯:“……怎麽還不睡?”
“睡不着呀……”姜澤用爪子扒緊身側之人,羞澀将臉埋進他肩窩裏,“……好想和哥哥做點羞羞的事情哦……”
姜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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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