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下)

回來時,皓月當空,群星環繞。齊王朝繼先朝盛勢,又因聖上驕奢,便是過了亥時,城內依舊燈火通明,東街的賭坊,西街的酒鋪,和着城中央的勾欄院,人聲鼎沸。老鼠加緊了步子,夜風微寒。沈苓特意叮囑他加了件衣裳,才放出門去。福伯心思細膩,兩人的變化,是看得分明的,當下取了件厚實錦袍過來,替墨雲仔細穿好。

思及此,老鼠把臉埋得更深,新涎過的零陵香清清淺淺,不似應有的濃郁撲鼻。彎了彎眼,暖意融融。便又快了幾分,直到那扇小門隐現,方才慢下步子,故作不慌不忙。

待小門重新合上,一只紅狐突然從牆頭躍下,赤瞳閃着微光,轉身朝來時方向跑走,空餘一聲嘆息,若有似無地散在空中。夜色依舊,幾人歡喜幾人憂。

彼時月夜,有一人緊緊抱着懷裏不住顫抖的赤紅生靈,生就的勾人眼眸幾近黯淡無光,犬齒咬得生疼,仍敵不過那當心一箭。意識雖是模糊的,但落在她身上的滾燙卻是記得分明,暗暗心喜,自己還道是也算換了他一生的陪伴。到底奈不過命裏無緣,他仍是那個一心求道的他,自己卻回不到從前無念無求、游戲人間的自己。命邪?劫也。

情之一字,當是不沾惹的好!

城內百姓日子依舊,為了柴米油鹽芝麻般大小的事,也能鬧得沸沸揚揚不可收拾。知縣大人案板一拍,威武聲如蟲蟻密麻,聽得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天子腳下的地方官仗着官位放肆,昨日夜裏逛青樓窯子忘了時候,現下判案堂上,一雙眼腫得通紅,一頂烏紗底下是胡亂塞進去的頭發,官服淩亂不談,說話亦是有氣無力。

堂下木欄外,有人嘀咕:“肥大身子,獨獨輸了氣力,怕是都用在姐兒身上了。”

旁邊人哄笑一片,有不怕死的,故意不壓着聲音,威武聲裏鮮明透亮。

“你當是那冷心冷面的丞相大人啊,當官的可不就這副作态。我倒說,這樣更好些,免得矯揉得過了,礙眼得慌。”

話音未落,随即便有憂心的大娘忙推搡了他一把,“哎呦,這些話可別再說了,我們聽聽也就算了,傳到那位耳裏,你可就完喽。”

“對啊,一手提拔他的于閣老,不也死于非命了?唉。”又有人附和。

“你們知道什麽!憑什麽亂講!”老鼠本是出來買糖糕,見着衙門前擠着堆人,就湊上前聽熱鬧,恰巧站在了方才那幾人旁邊。越聽越生氣,恨不得跳起來揍那說風涼話的男人一拳。明明連沈苓的面都沒見過,明明連一盞茶的時間都沒有相處過,明明都不知道那人冰冷的面容下是多麽的脆弱。他們憑什麽亂說!

那日的他還是只混吃混喝的老鼠,但也看得分明,如黑琉璃般的眼裏,是映着那道灰色人影的。抱着酒壇醉生夢死,一張無情無緒的臉上清淚行行,眼裏滿是痛苦絕望。原是以為,再大的事也撼不得他分毫。狠狠拍在桌上的酒盞,到底洩露了他的震怒、他的無可奈何。

先前碎嘴的人也是脾性暴躁之主,瞧見面前是個瘦弱低矮的少年,着一身銀線衮邊的華貴錦衣,腳上亦是一雙銀白的踏雲靴。便以為是與丞相交好的纨绔公子哥,心裏不忿愈甚,擡起拳頭就要砸過去。

一聲震天的“肅靜”響破雲霄,知縣大人再無為也是天子腳下當官的,木欄那頭的喧鬧争吵顯然擾了他審問告狀之人,一塊醒木拍得四分五裂,先前還舉着拳頭的男人此時吓得全身哆嗦,只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再不敢造次。

老鼠挑着眼朝他啐了一口,怒氣沖沖轉身離去。約是幾年前,老鼠窩邊鄰着戶屠夫,他便是如此待老鼠的,一句“惡心玩意兒”說得輕蔑到塵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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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沈苓不在屋內,一只紫木狼毫蘸了墨斜搭在上乘墨玉制成的硯臺上,他應當離去不久。老鼠欲把沒買成糖糕的銅錢放在案上,不經意間瞟到烏木鎮紙下壓着的宣紙,心頭猛地一跳,再然後是争先湧上的不敢置信,白皙玉指掩住淡淡朱唇,眼波流轉,盡是驚喜歡欣,拼命壓下去,又止不住翹起唇角。

宣紙上,雖只細細勾勒了幾筆,但輪廓五官俱是眼熟得很。先前也見過城郊的窮書生為了糊口,描過幾幅人像拿到城裏換銀子。可鼠族生來不會去想那些遠邊天際的東西,過好眼前日子才是實在。但這種親身經歷的感受實在太過震撼,以至于老鼠無法用言語傳達自己的感動。他是有血有肉的生靈,有人願意放下繁忙的公務為他描了畫像,這一份情,當真太重。

尋到蓮池,荷葉田田間錦鯉悠然。有誰一襲灰衣,立于亭心。老鼠悄聲走近,是放開了膽上前一步,胸膛緊貼着寬厚的背,環住了那人的腰。能察覺到男人一瞬之間的僵硬,旋即被轉過身的他緊緊摟住。

“我,沒有買到糖糕。”

“嗯。”

“街頭的胭脂鋪今日被砸了,說是王員外家的小妾用着起了紅疹。”可那小妾本就長得妖魅,真不知塗上胭脂,勾的、引的究竟是誰。

“還鬧到官府去了,本就沒理,還被胭脂鋪的老板當着知縣的面堵得啞口無言。”也有丫鬟多嘴,說天将明時見着那家大少爺從她屋裏出去。被他爹那日當衆掌嘴,聽聞已三日食不下咽。

老鼠禁不住笑了起來,那家大少爺本就肥頭大耳,這番更是腫成豬頭,怕是十天半月都消不下腫。身子顫得愈發厲害,忽有溫熱輕輕貼上額心,再擡眼,又是那副面無表情的臉,心有不甘,踮腳印上那好看的薄唇,笑得狡黠。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大家好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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