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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鹂一兩聲,日常飛絮輕。
暮春三月,繁花似錦,偶有新婦羞過,臉上紅暈驟起,螓首蛾眉,自帶風情。道是誰家的小娘子髻上一支新釵,仔細雕成桃花模樣,上頭還鑲着顆粉珠,煞是好看,襯得一頭烏絲愈發黑亮光澤。
老鼠是耐不住性子緩步輕踱的,這廂還随着沈苓身側,一岔眼,就蹲在糖人兒攤前笑得開懷。要了個老鼠模子,老人利索地揪了塊糖,指尖搓了搓,便是一根細管,細細往裏吹氣,手指亦是靈活撚動,不多時,金黃的老鼠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墨雲驚奇不已,呆呆地接過老人遞來的細棍,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如孩童般一臉興奮喜悅。
後頭站得挺立的男人将銀錢遞給老人,寬大的袖袍上有繁複的暗紋,覆着一層暗紗,隐隐綽綽,看不真切。老人只道是遇上了貴家公子哥兒,于是慈眉善目,滿是和藹,心想着兄弟二人當真生得皮相好,不知是哪位老爺的福氣啊。
水光潋滟,晴空正好。老鼠扯着袖子央他一道出游,不喜熱鬧的沈相大人皺了劍眉,到底見不得少年眼底隐隐升起的失落,應了下來。府裏正是忙碌之際,福伯千叮咛萬囑咐,“小少爺當不可肆意亂跑,聞言城外天福寺裏有妖怪現身,不太平得很啊。”
近日裏妖氣大增,不谙世事的墨雲也有些愕然。那日到觀裏修煉,卻見到離元道長面色慘白,層層白紗底下露出些殷紅。離元告訴他近日需得小心。雖不說緣由,老鼠還是猜到了三分。
坊裏流言卻徑然不同,小二端茶送水間,也不忘眉飛色舞地高聲說道:
“諸位老爺小姐們且放寬了心,那魔物已經被離元道長迫得魂飛魄散。小的可不是唬你們,是觀裏小弟子親口說的,不信去問問那家說書先生,他向來同觀裏走得勤。”
說書先生折着腰,故作誇張“哎呦”一聲,
“可不是嗎?我還見着了,離元道長傷得不輕啊,血不停地往外滲着,吓人得緊,咱可得好好謝謝道長,換了其他人,怕早一命嗚呼了。”
說得情真意切,胡子眉毛皺成一團,只差涕泗橫流以示真心了。紅娘尚貼着他人的嬌軀悄然分開,那人不滿,肥膩的大掌一把攬住,不安分地四處游走。紅娘早已失了心思,一時不察竟被他撫上了胸前,怒火驟起,一襲紗袖鋒利如劍,堪堪在他脖頸上劃出一道紅印,刺骨的殺意襲來,黃口昏目的男人底下一片濕熱,渾身肥肉哆嗦,連擡頭望一眼的膽子都沒有。紅娘冷冷一嗤,站起身子,曳然離去,一抹紅紗堪堪遮住如玉身子,縱然是狐,眼下也卸了那份妖媚,淩然的冰冷凍結了小小茶樓,堂下死寂無聲,方才說笑肆意的衆人定住了動作,待她幻成了狐月下飛馳,方恢複活動,除了昏死過去的李府公子,無人知曉方才發生過何事。
“如若貧道沒有記錯,姑娘曾許諾不會再來尋我。”
一盞青燈昏昏,有誰坐定在那,語調淡漠,無分毫情緒的眼掃過門口的紅衣女子。
紅衣女子大步上前,不說一詞,直直朝端坐那人的左胸襲去。離元驚詫,欲擡手去擋,卻不及她的速度,本就遮得随意的白衫向旁滑落,入眼是觸目驚心的紅,許是因為方才的動作太大,撕扯了傷口,新紅複又溢出,浸透了先前的深色。她顫着纖白玉指撫上那片,眸裏滿是哀恸,瑩白的貝齒緊緊咬住嫣紅的唇。再多的誓言,終是城潰兵敗,眼裏只餘他的傷。
離元別過了臉,握住她的腕子,用力拉開,
“姑娘請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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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雙如珠石的眸裏滿是哀傷。哪怕是這種時候,他依舊是那個不近人情的道長,任她再濃的情,任她一次又一次地颠覆諾言,他仍舊不會動心。
“天下蒼生于你,究竟如何?”
“重于泰山。”
“那我呢?天下蒼生中渺小的我。”
“......”他不言,紅娘慘然一笑,替他答道,
“輕于鴻毛,抑或着,連鴻毛都及不上。”
不願多言,紅娘離去,一襲紅裙如火般烈烈。世人眼裏仙風道骨的離元道長,身形微晃,竟直直栽下,抿緊的唇無一絲血色。再沒了起身換藥的氣力,眼裏心裏,一片空蕩。
燭芯燒至底座,蠟油發出的噼啪聲襯得恰好,滿室寂寥。離元阖上雙目,再深重的情,自己到底将它棄絕了。勾起唇角,是自嘲的笑。
那夜心頭不安,弟子進來問“道”。欲細細講述透徹,說着說着不知所雲,往先尚能把經文道規一遍一遍說予他們,那夜是連他自己也不願垂首聆聽。弟子卻是十分乖順,縱然心有所惑,到底垂着受教的眼輕聲退下,臨行不忘為道長燃上新燭,光亮盈室。
忽地,一道火紅如焰的毛絨身影陡然破窗而入,一陣白煙氤氲,紅裳女子面色焦急。她說,那只小老鼠因化人形過久,昏迷過去了。他施法迫出狐形,隔空抱住便朝遠方掠去。灰鼠身體過虛,不容樂觀,盡了一夜,為他排盡體內妖氣,自己也受了妖氣反噬。但話裏仍是輕松,他也不知為何,許是不願看見女子蹙緊的秀眉。在灰鼠領了準可往丞相府趕去時,他得了紅狐的許諾。
“離元,我原就應了你許我一個願的提議,今日你救了他一命,我紅娘無以回報,便當抵了百年前你欠我的情吧。日後如若相遇,連點頭招呼也免了,我不願,你亦不需。”
這是那日她許下的諾,她也确實做得決絕,一如那時她的突然糾纏,消失也是徹底而突然的。灰鼠隔三岔五便會過來修煉,那個紅衣女子再未來過道觀。
離元,你當慶幸才是,這便是你想要的結果啊。他記得那日自己如何答複了她,紅狐毫不留戀,只餘下遠處一道不再回頭的背影。
“如此甚好。”白衣勝雪,手裏擡着拂塵,灰得近乎透明的瞳裏沉靜如水,如川白發用木簪挽起,仿佛九重天上不踏俗塵的谪仙,無欲念,無所求。
每每夜深星稀,卻禁不住心念一動,撚起指尖點了個熟練到骨子裏的訣法,雙目一凜,太極圖前團蒲上,已沒了入定坐着的白發道士。城裏某道過口,又一個凡間男人昏死過去。夜裏寂靜,只餘一白一紅兩道身影鬥在一塊,于兩人而言,皆是另一種心安。
都進了酒肆,那人也不曾趕到,只道是終究清醒過來,不再與她日日糾纏,卻聽聞他身負重傷,再也待不了片刻,急匆匆趕到觀裏,果見那人明明傷重卻咬牙死撐的模樣。忍不住便脫口問出,換來了意料之中的絕情。
門微響,離元只當是弟子進來有事問他,也沒睜眼,依舊躺在那不動分毫。一雙粗暴的手推他坐起,他皺眉看去,卻是一雙更不耐的狐目,內裏的複雜被煩躁掩蓋。離元身心俱顫,慌忙阖上了眼,抑下那分情動。
“為何...”
“不為何,老娘不願意看你病死。”怎會病死,他是得道高人,已是半仙之體,便是将那傷口不管不顧,隔上幾日也定會痊愈。但是,但是那傷口深得真切,那殷紅一片反反複複現于她的眼前,罷了,食言便食言吧。
道長不願受她好意,想拿過湯匙,手背上卻被狠狠一拍。女子美目一瞪,怒斥一句。道長到底收回了手,一口一口喝下她喂來的藥汁,明明是濃黑發苦的,這夜卻少了苦澀。
素來冷清的丞相府裏,今日貴客臨門。福伯神色匆匆,小心沏好一杯新茶,頭低得幾乎及胸。
“王爺,請用茶。”
“沈相當真繁忙,你且告訴本王,再飲上幾盅茶水,才能見上沈相一面。”
說話之人虎目怒張,一頂白玉冠上蟠龍盤繞,金絲滾邊華袍加身,未曾添得半分京城王侯貴家的傲氣,反将戎馬戰場的英氣展現得淋漓盡致。
福伯未及開口,門外傳來一道冷如冰淩的回答聲,
“難為王爺久等,下官方才并不在府裏,不知王爺駕到,有失遠迎。”
行了一揖,話說得客氣,面上眼裏,卻無半分畏懼。
吳瑄坐着沒動,亦是冷冷一笑,道:
“相爺可別折煞了本王,快快請起。”語氣熱絡,似是忘了這本是丞相府。
“不知王爺所來何事?”
“無事便不能來了?”吳瑄反問,語調多了分淩厲。
“王爺莫誤會了,下官只是怕耽誤了正事。王爺亦不是閑散之輩,此番前來不知所為何事?”又是一揖,身子深深彎下,已是疏離至盡。
“沈相不願曲婉客套,本王亦厭了彎彎繞繞。閑來聽了小人之言,道是......皇上下令召臣回京頭夜,丞相密诏入宮?”
撲咚一聲跪下,一如那日城門前遠道歸來的他,當今高傲無二的沈相到底屈了那對金玉之膝,而堂上坐着的義王爺端着茶盞,閑閑飲着,不說一詞。
“皇上召臣進宮并非因為王爺之事,還望王爺莫聽信了讒言。”
慢悠悠喝完杯裏茶水,似突然意識到什麽,忙起身拉起他,
“相爺這是做什麽,下人看見了還以為本王在故意刁難。”
本就沒有秉退帶來的侍從,眼下這場不起硝煙的争鬥盡落于他們眼中。
聽出王爺的弦外之音,一衆仆從忙退下,低眉順目,似是什麽也沒看見。心裏卻是暗暗腹诽,都說這位王爺回京前征戰十年,該是個光明磊落的性子,原來與那些人也相差無幾,仗勢欺人,恐怕日後在王爺府上的日子不會好過了。不過也忒無頭腦,竟來招惹沈相,何人不知沈相的心狠手辣,一個虛名王爺他當真會怕?
流言如飛禽走獸,不消一日,便傳入宮中。心腹宦官貼着耳邊講完,齊元帝挑眉,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且不論那位占蔔老人說的是真是假,當日于閣老的兩位得意門生撕破了臉,便也抵上了他損了位善戰名将。沈苓他是清楚得很,對丞相之位是多麽的熱衷,下令前夜特意召了他入宮,也就是想把這頂帽子扣在他的頭上。事情發展,盡在掌握。
“來人,起駕栖鳳宮。”
當朝天子一夜血洗朝殿,殺盡後宮佳麗三千,獨留蕪妃一人,隔日便派人接進了皇後寝殿栖鳳宮,一道聖旨宣告天下,皇後已立,大赦天下。先前便有流言道,蕪妃被先皇寵幸前原是坊間一戶普通人家的孩子,說不上貧寒窮苦,亦夠不上進宮侍奉皇帝的選額。只因生得極美,被好事的官員呈報上去,皇上興起,便入了宮,封了妃。蕪妃性子溫和,沒有宮裏其他嫔妃勾心鬥角的心思,一副姣好的面容便也成了累贅之物。心思重的妃子害怕被她踩下去,于是施了心計先發制人,在先皇面前頻頻吹上耳邊風。後宮佳麗如雲,先王早已忘了那個民間女子長甚模樣,只想着果然缺了規矩教養。再後日升日落,一天又一天的寂寞孤單,先皇再未臨幸過她。
幸而她是個心境平緩之人,少了隆日恩寵,也就終日清閑度過,時而繡上一朵紅桃,時而寫上一封家書差人送到宮外家中。字裏行間皆是滿足與幸福,家裏老父老母亦是笑得欣慰。于是忘了費心思想想,先皇若真如信裏那般對她好,她又哪來閑工夫日日往家中送書信呢?
晴來游賞後禦花園,未料假山後頭一雙眼睛如膠一般粘在她身上。彼時,齊胤方十五出頭,卻一眼相定了父皇的妃子。
自先皇駕崩,蕪妃日日以淚洗面,談不上對先皇的感情有多深厚,單為這有悖倫理的現在而流。她雖是個普通老百姓家的姑娘,但也從小聽受訓誡,女子應當三從四德,斷斷不可成就了孽業。如今身不由己成了皇權更替的犧牲品,內心憂憤不已。面色日漸憔悴,病魔纏身,時日已不多了。
有坊間流傳的小話本肆意猜測,當今齊元帝本是不争功利之人,起了後頭那般惡毒心思,皆因傳聞中的這位女子。因父皇的一時興起,本該安生平凡活過這一輩子的姑娘,如今只能與深宮高牆為伴,饒是錦衣玉食,也敵不過歲月悠長。經年累月,彼日的紅顏将成日後的老妪。齊元帝苦苦思索,心底痛苦不堪,父皇的妃子,他如何能心有觊觎。除非......他爬到那處金黃寶座,再無人敢閑言碎語,對他指手畫腳。
然,說得再生動,仍舊只是笑言罷了。情思再重,蕪妃終究只是個薄命的女子,她決定不了齊胤的想法,也成就不了他的狼子野心。笑言随口一說,已随風消逝,但那日的血河卻皆由鐵血的殺伐之心鑄就。怪不得深宮後院的那個女子,皆是命定。
齊元帝對蕪妃許是真切的,日日下朝便守在她病榻邊,親手喂她藥汁,替她擦拭冷汗。再狠毒無情的帝王亦是有柔情的一面,先王之于齊後,齊元帝之于蕪妃。
怨得了誰?脫口而出的如若到底只是如若。
如若蕪妃生得平凡,如若那個官員少了分谄媚的心思......
如若那日晴午,園裏小徑少了一襲素裙,假山之後亦沒有那個目光癡迷的少年......
作者有話要說: TAT...對不起大家了,這麽久沒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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