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夜福伯通報有一女子求見。

“容貌極好,就是穿着吓人得慌。”福伯躬着腰,回答問話。

衣裙紅似卷焰,露出大片白皙嫩膚,螓首蛾眉,微挑眼角都滿是風情。沈苓微微眯眼,縱然長相完全不同,但總有一絲熟悉感顫動心弦。

女子未曾掩飾臉上的厭惡,不屑之情亦是坦蕩地擺在眼裏,兀自不客氣地坐上高椅,淩厲目光直刺案後的男人。

“我不喜廢話,但有些事情還是要聽到你一聲承諾。”

“若是為了那只鼠妖,離元道長已經說過,至于其他我也不想知道,姑娘請回。”

複将目光放回經冊,不願多言。

紅娘氣極,黑色瞳仁轉瞬赤紅,妖異慎人。

“鼠妖?他以命抵命就換來你一句這樣的話,你當真好本事!他待你如此是他對你有情,我可沒這好脾氣,殺了你易如反掌!”逼近紅木案,嫣紅的唇邊兩顆犬齒顯露,森白的長齒尖利無比,似乎下一刻便會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脖頸。

沈苓冷冷與她對視,似是毫不在意她的威脅。

“人妖殊途,姑娘應該明白這道理。”

怒極反笑,紅娘笑得難以自抑,放肆的笑聲劃破夜晚的寧靜,自相府傳遠,入了家家戶戶,入了城郊深山。月缺如鈎,有人裹着薄衫推開窗戶,瞧了半天只見到對面同樣好奇四處張望的鄰居,目光所及處無一道笑得瘋狂的身影。生生打了個哆嗦,雙手合十,默念幾句“菩薩保佑”,趕緊拴好窗子鑽回被窩,連眼睛都不敢露在外頭。

似是笑累了,紅衣女子彎着腰斜靠在案邊,低下頭不再動作。沈苓擡手示意驚懼進屋的福伯退下去。他皺着眉看着她,這女子太過琢磨不透,方才他亦被那笑聲震得發慌。若是墨雲的話,不會這般笑的,往往只綴着羞怯的笑,但眼裏的高興實實在在,絲毫不懂得掩藏。

目光黯淡,合上眼,浮現的又是那天的親眼所見。被殷紅浸透的單薄身軀,臉上毫無血色,蒼白到透明,好似要淡到随風而去。想跑過去卻被人搶先,再一轉眼,腳下再也動不了分毫。

女子的聲音打破他的回憶,

“都說我們妖怪駭人可怕,卻是連人心的十分之一也不及的。百年來,他反複和我說‘人妖殊途’,今日你也是這麽一句。我真的想不明白,是人是妖如此重要?他陪伴你的這段時日,你當真能因他是只鼠而忘得幹淨嗎?就因他是只鼠,你便将他的情丢得幹淨,那倒不如說,你從未予他過真心,你喜歡的到底只是他的陪伴吧,換作其他任何一個凡人都是可以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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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娘不需要他的回答,又繼續自言自語,

“他還比你好點,至少我沒為他丢過命。茶樓館子裏,臺上說書先生信口而出便是虐戀情深,或為了赴京趕考的書生傾盡荷囊,或因男子變心而一丈白绫了結生命。何其可笑!說到底只是故事傳聞罷了,問世間有幾人能因情殉命,十根指頭便數得過來。可他就是傻,我分明早告誡過他不要喜歡上人,我分明叮囑過他的,怎麽就不聽呢......”

再說不下去,抑制不住流淚,喉頭哽咽。那只傻老鼠,好不容易入了仙,還未列入仙班的,怎麽可以......如若沒用那道禁術,那劍傷其實不難治的,偏生用了那咒法。

“罷了,不說這些。這本是他自己的決定,我幹預不了分毫。今夜前來,我只為兩件事情。其一,你給我個承諾不會說出這些事情。其二,我本是想把白天發生的事和你說清楚,但如今看來似是沒有必要了,日後不會再上貴府叨擾。勞煩丞相大人大量,聽了小女子啰嗦這麽一番。”

一抹嘲諷的笑挂在嘴邊,

“罷了,既然丞相大人已經許諾不因此事多言,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就此別過。”未如來時那般規規矩矩,化成狐形自窗躍離。

未持軸卷的手隐在袖中,緊緊攥着,甚至麻木地顫抖。合着的眼緩緩睜開,痛苦、迷茫、哀傷交織成網,将他的心亦栓得無縫插針。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是那一個被鮮血浸染徹底的少年,一滴一滴,如絞索般醢他成泥。縱然不斷告訴自己他是只老鼠,他不是凡人,但一顆心卻無法像面上那般鎮定安然。

“你說的話,句句在理,唯獨只有一件事,你猜錯了。”

“哪怕知曉他是只老鼠,我也沒法丢了情。”

屋裏早已沒了紅狐的身影,獨餘沈苓的話幽幽傳開,無人回答。

“呦,昨夜不是已經說好再也不想見的嗎?一向一言九鼎的丞相大人怎麽倒先破了約定?”

他不知道墨雲被帶到了何處,但見當時帶走他的是離元道長,便猜着興許在青雲觀。果然,應門的便是那位紅衣女子。

“墨雲可是在這?”不願理會她的嘲諷,眼睛不自覺地越過她往門裏看。

紅娘覺得好笑,一錯身,又把沈苓的視線擋得結結實實。

“什麽墨雲,他是只鼠,認識你之前無名無姓,即使如此,他也過得很好。可你偏生給他安個名字,讓他心裏頭多了挂念。”小老鼠不需要這些,無名無姓又如何,縱管世間有千萬只鼠妖,她亦會将他記得牢固,根本不需要借助名諱這種形式上的束縛。

沈苓心頭一震,垂下眼,繼續自顧自地問道,

“他可在這?”

“在又如何?”

“我想見見他。”話說得輕微,卻帶着堅定。

是的,他想見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他,所以來了這裏,所以冷傲的沈相願意受一只狐妖的刁難,只因裏頭那個少年。昨日傷得那般重,可有好些?雖然是妖,但也是有承限的,萬一......

複抿緊唇,他不敢去想那個萬一。

紅衣女子卻沒再譏諷他,示意他跟上,便在前引路往後院一間偏僻小屋而去。屋內屋外,陳設俱是簡樸無華,入目便是一幅巨大太極,床榻上有誰躺着,旁邊還坐着一位白發道長閉目入定。

聽到有人進來,道長睜開眼睛,冷如冰淩的目光掃向他。

“我把他帶進來了,你應該不會有意見吧?”紅娘指了指身後的灰袍男人,雖是問句,但話裏無絲毫商量的意思。

離元道:“無妨。”便擡着拂塵出了房。

沈苓早沒心思再聽兩人對話,一雙眼緊緊看着床上的少年。沾滿血污的衣裳被灰色道服取代,一頭烏發鋪散開來,正中的臉盤愈發顯得蒼白,毫無血色的唇幹到發裂。還是往日熟悉的模樣,可又很是陌生。不該是這樣毫無生氣的,一雙流轉水波的琉璃眼,雙頰偶爾泛上的紅暈,一抹朱色可愛的唇,那樣才是他的墨雲。眼前的少年脆弱到好似随時都會消失不見,他再也找不到他。

禁不住往床邊靠近,貼着床榻緩緩蹲下身子,伸手想撫一撫他的臉,卻顫抖着僵在半空,怎麽也放不下去。

紅娘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嗤笑一聲,在他身後道:

“不願意就別勉強自己,裝作一副癡情郎的情态做給誰看!”

适時,離元端着藥碗進來,舀了舀,将它遞給沈苓。

“你且喂他喝完吧,我們在外屋候着,藥喂完了你來找我們。”

離元囑咐完他,帶着不甘不願的女子離開了。

沈苓将藥碗放在小幾上,靠坐在床外側,将他扶起,小心翼翼環住他的身子,不讓他滑落下去。又端起藥碗,一勺一勺細心喂下去。

懷裏的少年毫無意識,任他撬開牙關将苦澀至極的藥汁灌進去。記憶裏少年是十分怕苦的,嗜甜,日裏無糖糕當零嘴,便會情緒低落半晌。盡管昏迷過去,墨雲依舊乖巧得讓他揪心,藥汁沒有四處流淌,他都乖乖喝了下去。

“墨雲......”低聲喚着,一遍又一遍,期待着有一道聲音會回應他,可只有空寂,觀外老林密密,連平日常聽到的街道喧鬧聲也無,心裏空蕩得難以忍受。

墨雲很乖,不多時藥碗便見了底,仔細替他掖好被角,定定看着他,目光溫柔似水,至深的情意默默流淌其中,缱绻纏綿。慢慢俯下身子,吻上那發白的唇,細細厮磨,再分開時,墨雲的唇竟有了絲血色。手輕輕滑過少年的臉,眉梢、眼角、鼻梁和唇。

走到外室,果見兩人正等着他。

“我去守着他,你和他說吧。”紅娘說完便去了後院。

“坐。”離元開口道。

沈苓依言坐下,便聽離元又道,

“沈相可想知道為何他會受傷?”

“還請道長告解。”沈苓微微皺眉,他記得昨夜紅狐說他是以命抵命。

離元将鬼臉花妖的事情娓娓道來,無波無緒的聲音似是在講述一件毫無關系的事情。然沈苓卻早已大恸,強裝的冷漠被撕得粉碎。難怪紅狐說了那句“他還比你好點,至少我沒為他丢過命”,原是如此!

離元說完便進了內室,徒留沈苓一人呆坐。心緒紛亂無比,似有萬千蟲蟻在齧他髒腑。城裏作亂的魔物是師母化作的,而墨雲是為了護他周全才成了如今這樣。

可他......

一切皆因他而起,可他什麽也做不了,在人間縱有如天權勢,他卻沒法解決這一切。師母的恨、墨雲的傷,他毫無辦法,一如當日于閣老的死,又是這種軟弱無力的感覺。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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