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日日去觀裏探望,每每喂完了藥便離去,一如從不曾來過。
“他明日會醒。”離元和他說。
“那我明日就不來了。”他這樣回答,語氣輕描淡寫。
只是在他人看不見的袖袍裏,攥緊的拳頭洩露了他的心緒紛雜。
臨走前,他定住腳步,擡手作揖,規規矩矩,不差分毫。
“還望道長大度,不讓他知曉這幾日的事情。”
如若不坦白開來,是否便能如同之前的那般,他不知道他其實是只鼠妖。
“他每三日要來觀裏修煉。”離元叮囑他。
日光籠罩下,一身灰衣黯然,他說,
“我便當什麽也不知曉。”
如離元之言,次日正午,有人叩響側邊小門,福伯佝偻着背疾步過來,拉開木闩子。
“福伯...”老鼠小心翼翼探進半邊身子,圓溜溜的眼睛滴溜轉着,四處張望。邊壓低聲音問老人,“他在府裏嗎?”
這神态、語氣,活生生一個小賊上門,福伯禁不住笑出一臉褶子,
“墨雲少爺快些過去吧,相爺早就候在正廳裏了,他特意吩咐我做好準備,說小少爺今日回來。”
老鼠臉上倏地一白,立馬問福伯,“他怎麽知道的?”
“知道什麽?”福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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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今日回府。”老鼠急了,顧不上其他,一把攥住福伯的袖子。
福伯愈發困惑,“小少爺不是出去游學了麽?相爺是這麽和我說的啊。”
忐忑不安走進正廳,低着頭蹑着步子靠近堂上那人。
“我回來了。”小小聲、小小聲,聲音委屈得不行,一方衣角被捏的皺皺巴巴,偷偷擡眼瞄那人。
“回來就好,去吃飯吧。”沈苓語氣平淡,與往常一般無二,,仔細一想又有些不對勁。
老鼠心下奇怪,為何沈苓不問他這段日子去做什麽了。習慣性地去拉他衣角,卻被毫無痕跡地避開。
“去吃飯吧。”如此說道,他卻往屋後走去,那與飯廳是兩個方向。
想去拉衣角的手還僵在空中,微微動了動手指,低頭看手的黑瞳失神。他,怎麽了......
桌上擺滿菜碟湯碗,都是少年愛吃的菜肴,福伯在旁邊候着,随時聽候差遣。向來貪吃的老鼠此時胃口全無,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挑起飯菜送進口裏。想了又想,還是不明白沈苓這是怎麽了,除了消失了一段時日,最近也沒做過什麽惹他生氣的事啊。突然間這麽冷淡,真讨厭!
狠狠戳着前邊的盤子,好好一盅南瓜羹被戳得稀爛,看着便毫無食欲。福伯站在一旁悄然嘆氣,不知道倆人又鬧什麽別扭,明明一早便起來等着小少爺回府,還特意囑咐廚房全做了小少爺愛吃的菜。
“離元,你和他怎麽說的?”老鼠吃完飯便溜出門去了道觀,這事他一定要問清楚。
白發道長兀自打坐,簡單明了地回答他,
“游學幾日,今日回府。”
咦?既然如此,沈苓這是怎麽了?莫非是生氣了?他這回是不告而別,生生消失了數日。定是生氣了,老鼠垂頭喪氣地想着。也是,若換作自己,怕是都不想理會了。
回府路上,買了錢串子揣在兜裏。天氣寒涼,只是走上短短一炷香的工夫,怕也會涼得徹底。放在兜裏用手暖着,興許還能多熱乎片刻。
錢串子是俗名,本是叫作牡蝶糕,但因長相頗似一串一串銅錢,故笑稱錢串子。遇見他之前,高高在上的沈相不食人間煙火,連勾欄酒肆都不曾去過,更不用說這些擺攤在犄角旮旯處的油糕鋪子了。揪幾塊面團,在指尖搓成小圓,又用短竹簽子正中穿好,不過食指長短,上頭裹上楓糖漿,灑上芝麻粒,溜進大鐵鍋裏炸,不時就撈上來放在網上濾油。一口咬上,傳聞裏便如同蝶戀牡丹一般,再難離口,一串吃完猶不滿足,下回哪怕隔了幾條街也是要繞着路去買的。老鼠就極愛這吃食,一日出門,便央着沈苓去買,笑着遞給他一串,沈苓不樂意吃,他便強行塞了一口,不多時,那一串便全入了沈相大人的腹中。于是老鼠在一旁擠眉弄眼,笑得開懷。
想到這裏,腳步也輕快許多,兜裏的錢串子暖得正好,熱乎乎一直漫到心尖。推開門,果然看見坐在案後的身影,持着書卷仔細讀着,時不時勾上兩筆,眉眼也柔和下來幾分。應是讀到了正中心懷的策論,這人總是這樣,看上去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樣,但心裏卻比誰都熱忱,自有一套治國安邦、輔佐君主的想法,又不會主動說予別人,總是悶在心裏頭不露聲色。之前有選人入仕的官考,他親自去了翰林院審查考卷,有中意的言論他便會露出此時這幅表情,點朱砂畫圈,便認了那人。幾位老臣在側亦是不敢多言,先前用錢打點過的考生自此希望落空。誰不知面前這位年輕的丞相冷酷無情,若讓他知道了其中的門道,可不得一聲令下,統統入獄。罷了罷了,還是莫招惹的好,今年考不上,那便明年再幫其打點,總是有機會的。但若因此丢了性命,可就不劃算了。
把錢串子從兜裏小心掏出來,先就近放在了桌子邊緣,又見沈苓無動于衷,伸出手指一點一點往紅木案正中頂過去,然後巴巴地瞅着還在看書卷的某人。
沈苓任他動作,好似全然不知一般,端坐着,也不看他。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沮喪。少年低垂下眼,無精打采地走了。
聽到門合上的聲響,一直靜坐的男人終于挪開了定格在紙張上的視線。案中央擺着一團皺得亂七八糟的油紙包。小心打開,裏面是五根錢串子,不知何時全部擠成了一團,一個黏着一個,賣相全無。拿起一根送進嘴裏,慢慢咀嚼、咽下,幾乎冷透的錢串子全部被吃完,獨留一方重新疊好的油紙包放在案中央。
夜裏少年偷摸進來,見到空蕩的紙包,開心地笑了。
“到底沒枉費小爺的一番苦心。”
似乎與之前一樣,似乎又截然不同。自那日身子恢複回到府裏,他雖如同往日裏那般無二,一如既往的開朗活潑,卻感覺到沈苓在不斷疏離他。他越接近,沈苓越陌生,陌生到老鼠幾乎認不出來他是誰。
又一日晚膳後,他去書房催他就寝。沈苓仍是用那句說辭打發他,每每這樣,老鼠心底的不安便會發酵。他有意糾纏他,“那我在這裏等你忙完。”
沈苓頭也不擡,直接拒絕,“不了,今日公務繁忙,你且先去歇下吧。”
與上一句說辭有什麽區別。老鼠緊咬下唇,拳頭握緊又松開,到底抑下了吼他的沖動。他真的不明白沈苓這是怎麽了,他已經回到府裏七日,若是因他不告而別生氣,斷然不可能這麽久的。肯定是別的事情,也許沈苓是厭倦他了。他不過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老鼠罷了,化作人形了也只是個只懂得吃喝的享樂少爺。
若真因為此,那他是不是......
試着不着痕跡地拉開距離,也不再纏着沈苓做這做那。有時候,端着福伯送上書房的點心碟子跑到院裏涼亭那去。小小咬上一口,其餘捏成小塊兒丢到湖裏。不一會兒,金黃的魚群蜂擁而至。裏頭有一尾長得格外喜慶,該說是老天爺的玩笑嗎?通體赤紅,偏就眼圈那一邊一圈白,環得将将好,把眼睛套在正中央。
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一徑彎腰往水面湊去。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大約還有一小臂距離吧,清澈的湖水倒映出自己複雜的表情,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的眼底已積滿悲傷?
方才的那尾魚早已游走不見蹤影,一點一點扯回自己的身子,扭頭再見桌上的糕點盤,是雕成小花狀的桂花糕,小老鼠最喜歡這些吃食了。以前在吳瑄宅子裏吃夠了饅頭冷餅,常常夜裏打着餓嗝幻想着如今的生活,沒有膽子想的美食珍馐這麽一頓一頓擺在眼前,卻沒了享用的欲望。
只因那個男人莫名其妙的冷淡态度,小老鼠驚覺自己的生活已然亂套。心裏有些慌亂,再怎麽故作姿态的潇灑,告訴自己離去是遲早的事。可根本沒法忽略自己的真實意願,他想留下來,他想陪着沈苓。但他不想要這樣的沈苓,雖然說不出與之前有什麽不同,還是一樣地順着他,還是一樣地會在入夜後抱着他入眠。可當他想去親近他時,沈苓可能自己也沒察覺到他自己不經意間後退的腳步,而晚上的擁抱都是沈苓以為他睡着了,才輕聲上床環住了他。
淚水突然決了堤,難以言喻的悲傷心情将他吞噬。小老鼠有些委屈,為什麽突然變成這樣了?既然厭倦了,那就敞開說清楚啊。那樣子的話,他會離開的。縱然有再多不舍、再多牽挂,他也會頭也不回地離去的。“所以,一句話就好。沈苓,你只要給我一句話就好。”盯着回廊裏的灰衣身影,少年輕聲呢喃。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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