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兔子先生

“師父,我原是那烏雞國的國王。”那水鬼自稱烏雞國國王的水鬼給我講了一樁陳年舊事。

這事得當年那場舉世罕見的大旱說起。

太陽無所顧忌地散發着光和熱,炙烤着大地。

舉目望去,寸草不生,赤地千裏,真當是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然而,如此慘象卻非人禍,而是天災。

若要細細算起來,已有三年未曾下雨了。

大旱初年,因着國庫豐饒,尚可撐過去,無非是黎明百姓都過得愁苦些,想盼着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誰知第二年、第三年依舊如此,竟是幹得河水枯竭,井水見底。

黎明百姓生不如死,別說每日梳洗,便是求一口水喝也難。至此,倉禀空虛,錢糧盡絕。

那時節,真是到了連文武百官的俸祿都無法發放的地步。

正此危難之際,終南山來了位道人,這道人生得俊俏,形容舉止皆非常人可比,又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

“我令他開壇做法,見令牌響處,頃刻間大雨滂沱,”自稱烏雞國國王的水鬼回憶道,“我見他有此能耐,救我國黎明于水火之中,深感無以為報,便與他八拜為交,以兄弟相稱。”

“這是好事啊。”我道。

“我與那道人同食同寝,相處甚歡,”那水鬼不住的搖頭,滿目凄然,“次年三月,正是花開時節,我與那道人在禦花園中散步,行到八角琉璃井邊,他陡然起了殺心,将我推到井下。”

我聽得心驚膽戰:“怎麽會如此?”

那水鬼繼續道:“當時井底有水,我水性尚可,被他這麽推下去,倒也未立時死,只是嗆了些水,暈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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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這裏,更是心底發涼,已經隐隐猜到了接下來的事情。

“待我頭腦清醒時便眼睜睜見着那道人将石板蓋住井口,那井裏瞬間一絲光線也無,”他似是回憶的模樣,青白的臉孔在水光的照映下顯得猙獰無比,“我在井底下掙紮呼救許久,無人來救我。”

“也不知是幸,亦或是不幸,”他嘆道,“當時,我手裏有一匕首作防身之用。我将那匕首插入井壁,借着那微弱的支撐,混着井水青苔,勉強在井底活了數日。”

“那井水陰寒透骨直泡得我手腳潰爛,疼痛難忍,”他說到這止不住地冷笑,“可憐我當時天真!盡想着會有人來尋我。”

“為何無人來尋?”我問。

那鬼長嘆一聲,扒着他那水草是的頭發,笑得凄厲:“師父,你可知何為帝王?”

我被他笑得不敢言語。

他自問自答道:“是稱孤道寡者。”

“人人只認得那一副錦繡皮囊,人人巴結的都是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至于那位子上的人是誰,那皮囊底下的人是誰,又有何妨啊。”

“那道人變作我的模樣,占了我的妻兒,搶了我的江山,将我的文武百官盡皆收入囊中。”

“他已然成了我,這世間既然已有了一個我,又有誰會來找我?會來救我?”

“再勉強撐了三日之後,我終是神智不清,沉入井底。”

“那道人将我推下井後,用石板蓋住井口,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憐我,已死去三年!”他說到凄然處閉上了眼睛,血淚順着臉頰流進水裏,一屋子的水瞬間變成了個駭人的暗紅色。

我泡在一池血水裏,吓得幾乎不能言語,但又實在不好說些什麽,畢竟一個人慘到這種地步,你還不讓他哭,未免過于不近人情了些。

“那、那國主為何不去那地府伸冤?”我哆哆嗦嗦道。

“他的神通廣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四海龍王、東岳天齊、十殿閻羅都與他有交情,我是求告無門啊。”

這倒真是奇事,身前權勢在握的君王,竟也有死後求告無門的時候。可是——“你找我又有何用?”我心道,我連你都怕,你來找我做什麽。

“夜游神說我三年水災該滿,又說師父手下有一個大徒弟極能斬怪降魔,故送我來拜見師父。”

他說到此處滿臉忐忑不安地看我,跪倒在地:“求師父到我國中,拿住妖魔,為我伸冤!”

這裏水已及腰深,他這麽一跪,更是只剩個頭露在外面,再加上之前哭過,更是滿臉血淚,簡直是個索命的厲鬼。

我看得毛發直立,卻也只能壓下驚悚,勉強道:“貧僧盡力盡力。”我真是怕了你了。

“如此,便拜謝師傅了。”

我先想着把這淹死的鬼先打發走再做計較,後轉念一想,還是不對,萬一他回頭發現我沒幫他伸冤,天天找我,那我豈不更慘。

“那怪既神通廣大,變得與你相同,我徒弟縱有手段,又怎不敢輕動幹戈。倘被多官拿住,說我們欺邦滅國,問一個大逆之罪……”

再者國不可一日無君,那妖怪雖然當了皇帝倒也不曾為禍于民。我們這将他一抓,到時候國無君主,怕更是大禍。

只是這話,我只敢在心底想想,自是不敢說出去刺激這水鬼的。

“師父,我本宮有個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那水鬼顯然不肯輕易放棄,“你只需與他相見,他定當助你。”

見我遲疑,他将手中的白玉圭遞給我,道:“此物可為憑證。”

我嘆了一聲,都說到這種地步,這忙看來是只能幫了:“定當竭盡所能。”

他跪地叩首,道:“多謝師父。”

我急忙後退兩步,不敢受他這大禮。

正當此時,突然四面一陣晃動,霎時間天塌地陷,木板磚石紛紛下落,我駭得想跑卻又邁不開腿。

我吓得猛然睜開眼睛,驚魂未定地瞪着房頂。

這一醒才發現,哪裏是什麽地震,分明是那猴子抓着我的肩膀一震亂搖。

“師父師父師父,”他一邊搖還一邊嚎喪,“師父你快醒醒,師父師父你快醒醒。”

我在夢裏被那水鬼吓得魂飛魄散,這一早上的又遭受這般精神攻擊。

我伸手指着他,氣得發抖:“你、你這頑童……”

他笑得渾不在意,竟從懷裏掏出個白玉圭來,道:“師傅可認得這個,我早上在臺階上看到的。”

我劈手奪了過來,這白玉圭竟是與那夢中水鬼遞給我的一模一樣。

“師父認得?”那猴子湊過來問我。

我默默将他推到一點,只覺得心底沉甸甸的。

那妖道變成了他的模樣,已然是一國之君,要給他伸冤,談何容易。

“師父?”那猴子把顆毛腦袋伸過來,對着那白玉圭左看右看道,“師父你不會是看上這寶貝了,想獨吞吧。”

我哭笑不得,将他一腳踹開,這猴子,太不讨人喜歡。

“昨晚,為師做了個夢。”我琢磨着,将此事原委細細與那猴子講了。

那猴子一邊聽一邊蹦來跳去,聽完之後,興致勃勃道:“那國王已死了那麽多年,還談什麽伸冤吶,不如咱把這白玉圭賣了,權作那水鬼驚吓了師父的賠償。”

我拿眼瞪他:“你這潑猴,死人的便宜也占。”

那猴子不以為恥:“活人的便宜才不好占。”

我蒼白道:“可我已答應了那水鬼要為他伸冤。”

那猴子忽然愣了一下,蹲過來瞅着我。

“莫非,”他盯着我的臉看,“師傅你怕鬼?”那猴子說完竟自個笑了,倒在床上笑得直打滾,好似發了瘋。

我沒好氣道:“莫要胡說。”

“師傅你分明是怕鬼,”那猴子笑得打跌,“師傅你不知道,你早上看我那眼神跟見了鬼是的。”

我被這猴子氣到了,幹脆不理他,自顧自道:“昨日那水鬼說他有一個太子,今早,會領三千人馬出城采獵……”

那猴子見我有些惱了,終于正經了些,他坐正身子,嘆道:“師傅,這跟鬼做的約定,可難善了啊。”

“為何?”我問。

“這水鬼死得這般凄厲,怕已然是個厲鬼,這厲鬼腦中的規則可與常人不同。你若是沒答應他,他頂多日日來纏你,卻不敢輕易傷你性命。”那猴子說到這頓了頓,看了我一眼,繼續道:“可師傅你這答應了若是沒做到,怕是要被一道恨上了。”

我聽得大驚失色:“那該如何是好?”

“要解此結,倒也不難,只師傅要受些委屈。”那猴子老神在在。

我皺眉:“你且說。”

那猴頭咧嘴一笑,湊近我耳邊道:“師傅,我去将那太子引來,師傅你變作……”

我聽他越說越離譜,黑着一張臉看他:“你這潑猴!耍我不成?”

猴子抓住我的袖子,擺出一副哀愁模樣:“師傅你若是被那鬼恨上,讓那鬼給殺了,可讓我跟師弟們如何去西天見佛祖啊。”

我嗤笑,将他從身上摘下來,正色:“就沒別的辦法?”

他嘻嘻一笑:“師傅,你說是面子重要呢,還是命重要呢?”

我悶悶地想了一會,很不高興地同意了。

那猴子大樂,将我變成了一只大白兔子不算,還無比興奮地拿了個鏡子給我看:“師傅可滿意?”

滿意你個大頭鬼!我臭着一張臉:“太醜。”

“哦?”那猴子毛乎乎的爪子在我耳朵上摸來摸去,“那師傅想要換個毛色,黑色還是紅色?”

紅色你個大頭鬼,你見過紅色的兔子麽,我哼道:“我要個能站起來走的模樣。”

“兔子哪有能站起來走的?”那猴子滿臉好奇,“俺老孫這幾百年來也不曾見過,師傅你莫要诓我。”

我冷哼一聲:“聽過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麽?我要裏面兔子先生的那個模樣。”

“那是個什麽模樣?”猴子問道。

最後,因為那猴子實在孤陋寡聞,我只能勉勉強強變成個穿着長衫,懷裏抱着個漏鬥的兔子先生。

“師傅可還滿意?”猴子笑問。

我抱着漏鬥跳到桌子上,伸伸腿動動胳膊,感受着這個模樣非凡的彈跳力,随即一個回旋踢踢到猴子臉上,傲然道:“我快要遲到了,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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