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烏雞國
“徒弟,我記得離長安之後,這一路春去秋來,已有四五個年頭,怎還不到西天?”我騎在馬上,舉目四望,之間西方山連着山,一眼望去莽莽蒼蒼,不見盡頭。
悟空倒挂在前方的樹枝上,回頭嬉笑道:“還早着啊師傅,咱們這還沒出大門呢。”
八戒道:“猴哥又在胡說,世間有這樣大的門?”
那猴子道:“依俺老孫看,把這青天為屋瓦,日月作窗棂,四山五岳為梁柱,天地猶如一敞廳。”
我笑着搖搖頭,這猴頭,好大的口氣。
行到半路,天色突然轉暗,暗雲翻湧,一道閃電橫空劈過,随着一聲驚雷炸響,霎那間,大雨傾盆。
我忙把三寶塞進擔子裏,那小家夥倒也乖巧,小爪子扒着竹篾,睜着大眼睛也不亂動。
悟空連忙跳下來,從行李裏翻出一把油紙傘給我打上。
那傘還是四年前我從長安出發時買的,沒有保管好,現如今傘面已經爛得不成樣子,傘骨橫七豎八地支愣着。
我因念着是舊物,一直沒舍得扔,只打算到集市再買一把,結果事情一多倒是忘了。我那幾個徒弟又都不是細心的,也不曾提醒我。
這傘,有跟沒有差距确實不大。不一會,我已是渾身濕透,從上身到褲腿濕了個全,我無奈,幹脆将那傘推開,淋着雨往前走。
山路本就崎岖,這一下雨,更是泥濘難行,我慢吞吞的走着,盡量走得穩些,以免跌跤。
誰知縱是如此小心,在下一處小坡時,依舊遇着土石松動,我腳下一滑,整個人仰倒在地,順着那泥地就飙了過去,好險沒滾下山崖。
“師傅!”悟空連忙上來扶我,他本是個渾身長毛的猴子,這麽一瓢潑大雨澆下來,瞬間成了個水裏撈出來的猴子。毛發一縷一縷地黏在身上,狼狽得可笑。
我一身泥水掙紮着爬起來,因這地上全是泥,雖摔得狼狽,到也不曾受傷。
“師傅這樣到似個剝了金漆的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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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猴頭自己一身狼狽,倒有閑心來笑我:“要依我說,給師傅塑上金漆,放那廟裏,也能騙得些香火錢。”
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伸出一只滿是泥巴的手糊他一臉,口道:“那也得悟空陪為師一起才好啊。”
沙僧在一旁笑着搖頭。
我輕咳一聲,一把丢開那猴子,往前走。
只見前方,煙雨迷蒙之中有一座巨大的建築群,巍峨氣派,門匾上寫有五個大字,敕建寶林寺。
“這好大的一座廟,”八戒樂陶陶的就要進去,“咱們就在這借宿一晚,明日再走吧。”
我忙攔住他:“你這幅模樣怕是要吓着廟裏人了,還是我進去吧。”
我擰了擰身上的泥水,略整了整衣衫,徑入山門。
裏頭雕梁畫棟,佛像成群,倒是氣派非凡,我一面看一面走,正撞上一小沙彌自後門出來。
小和尚見我,急趨步上來施禮道:”師傅哪裏來的?”
我還禮:“貧僧是東土大唐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今到寶方,天色将晚,望借宿一宿。”
那小和尚面露難色:“師傅莫怪,我做不得主,待我前去問過方丈。”
我合掌道:“有勞。”
過了一會,方丈便身披袈裟頭戴毗盧帽,行色匆匆地出來了,他側身問那小和尚:“你說的人呢?”
小和尚指我道:“便是那位長老。”
方丈大怒道:“你小子欠打,你豈不知只有達官貴人才需得我來迎接,咱們這敕建寶林寺豈是什麽人都能來打攪的!”
“這麽個破衣爛衫的雲游僧人,想是看天色暗了來借宿的。教他去前面廊下蹲吧!無事休來報我。”
那方丈說罷,一甩袖子,抽身就走。
我氣得倒仰,直想賭氣走人,但此時天色漸暗,這附近又沒可投宿的地方,只得厚着臉皮跟上去。
那方丈脫了衣服氣呼呼地坐在那裏,不知是在念經還是怎地。
我不敢進去,就站在外面,躬身道:“老院主,弟子問訊了。”
那方丈滿臉不耐:“你哪裏來的?”
我道:“弟子從東土大唐而來,去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寶方,請求借宿一宿,天亮即刻啓程,望院主行個方便。”
他此時方才站起身來:“唐朝和尚?”
“正是。”
他道:“你既是往西方取經的,怎麽不也不會走?”這話問得好不客氣,又莫名其妙得很。
我皺眉:“此話怎講?”
他随手一指:“正西去,只有四五裏遠近,有一座三十裏店,店上有賣飯的人家,你去那裏借宿吧。”
那方丈說罷,将手背至身後,倨傲道:“我這裏不便,不好留你們遠來的僧人。”
我合掌道:“院主,古人有雲,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驿,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你怎麽不留我,卻是何情?”
那方丈立馬就怒了,跳腳道:“你這和尚好生油嘴滑舌,我與你非親非故憑什麽留你!”
“還進門就有三升米?我欠你的不成!”那方丈氣呼呼地擺手開始趕人了,“快快快!你給我打哪來回哪去,外面露宿也好,投宿也好,愛怎地怎地,貧僧不伺候!”
“你……”我被他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站了一會,又道:“非是我心腸不好,實在是吃過你這等行腳僧的虧。”
“幾年前有個行腳僧,來于山門口坐下。”他回憶道。
“我見他衣破鞋無,光頭赤腳,嘆他那般褴褛,即忙請入寺中款待,又将故衣各借一件與他,留他住了幾日。”
“怎知那和尚貪圖自在衣食,竟在我這常住不走了,後來,那和尚遇上國主,問國主索要錢財,言語間不知天高地厚,多有沖撞。”
“國主大怒,拿條繩子将他捆了,送到禦水河中,浸了他三天三夜。自此以後,國主與我寶林寺便生了嫌隙。”他長嘆一聲揮手道,“你走吧,我不會留你的。”
我無法,只得忍氣吞聲,快步走出門去。
那猴子見我出來,便蹿過來問:“師傅,這裏和尚打你了?”
我避開他冷聲道:“沒有。”
八戒那呆子跟着起哄:“定然是打了,否則,師傅怎麽都快哭了。”
“那可是罵你了?”那猴子又問。
我不耐煩,一把将他推開:“也沒有。”
“既不曾打,又不曾罵,師傅難道是想家了?”那猴子百折不撓。
我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長嘆一聲,到:“他這裏不方便啊。”
那猴子嘻嘻直笑,胡說道:“這裏想是道士?”
我瞪他:“觀裏才有道士,寺裏的是和尚。”
“既然都是和尚,便是有緣,俺老孫進去與他講理去。”那猴子抽出金箍棒,蹦蹦跳跳地進去講理了。
不一會,四門打開,五百來個僧人在兩道一字排開,個個衣着整齊。
“有請唐老爺。”那方丈展袖相迎。
兩排僧人齊聲道:“恭請唐老爺。”
八戒樂呵呵地走在前頭:“師父你太不濟事,你進去時,淚汪汪,嘴上能挂油瓶。師兄怎麽就教他們出來迎接?”
我嘆道:“院主不必如此,折煞貧僧了。”
“唐長老說得哪裏話,方才是小僧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唐長老。”那院主指使着衆僧,牽馬的牽馬,挑擔的挑擔,迎着我師徒四人進入正堂。
“敢問長老,這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葷?我們好去辦飯。”那院主巴巴的問,一掃之前的倨傲。
我只嘆這世間當真是拳頭硬的說話管用。
吃罷晚齋飯,我道:“院主,打攪了。”
院主連忙擺手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又吩咐道:“你們着兩個去安排草料,與唐老爺喂馬,着幾個去前面把那三間禪堂,打掃幹淨,鋪設床帳,快請老爺安歇。”
諸多雜事處理之後,卻還不算完。那些個和尚一個個立在左右,整整齊齊的站着,不肯離去。
我嘆道:“諸位歇息去吧。”竟是無人敢動。
我只得對院長道:“讓他們都各自歇息去吧。”
至此,衆僧人才陸續離去。
那猴子在一旁偷笑。
我瞪他一眼,無奈道:“你啊。”
他反倒無比驕傲的模樣:“若不是俺老孫,這些和尚豈會如此周到。”
我睡得迷迷糊糊中聽得外頭風聲一陣緊過一陣,又聞得禪堂外,隐隐的有人在叫“師父!”
我爬起來往外看,只見窗外大雨如注,黑漆漆的水從門縫直往裏流。
我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卻拉不開門,看着那水越長越高,眨眼之間就到了齊腰深,那水涼得我腿腳發麻,卻又動彈不得。
水草一般的墨跡在水中閃現,我下意識地撈了一下,竟是一把滑溜溜的頭發!
一張蒼白臉孔緩緩浮出水面。
我吓得差點沒背過氣去,抖抖索索地問:“你是個什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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