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花果山

“師傅?師傅?”那猴子一直在叫我。

我呆呆地看着水裏的倒影,将手浸在水裏,一言不發。

“師傅。”那猴子來拉了拉我的胳膊。

我将他一把甩開,蹲在那裏不言不語,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那妖物借着這猴子的樣貌調戲我時我确實不曾有過抗拒,甚至,心有暗喜。

正是如此,待得真相揭穿時,才越發的難堪。那妖物嘲笑我道那猴子對我無心時我不曾惱,無非是從未有過奢望罷了。

若說這猴子不懂我的心思,我是不信的。他好歹活了這幾百年,不捅破便是想瞞着。

他想瞞着,我便陪他瞞着。

懦弱也好,虛僞也罷,我只想陪他到了西天,看他成佛,了我這一世的癡心妄想之後便挖個洞把自己埋了,重新做回我的骷髅,睡上個百八十年,從此不問世事。

但是……

那妖怪偏要威脅我:師傅不如猜一猜,那孫猴子若是知道了師傅的心思,會是什麽反應呢?

那聲音仿佛吐着芯子的毒蛇一般,萦繞耳畔。

我閉上了眼睛。

我怎麽能讓那猴子知道,那些被我藏在心裏的不堪的想法。他多多少少能猜到是一回事,但将這一切赤裸裸地擺放在對方面前,我無法接受。

尤其,那妖怪變作猴子的模樣調戲我的事情。我光是想到這不長心的妖猴拍腿直笑的模樣就覺得整個人都快瘋了。

而更可怕的一件事情……

我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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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那蠍子精确實是我的想法,但之後的屠殺卻不然。那些小妖怪分明傷害不了我,我卻将他們碎成了屍塊。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心中并無驚懼,就好像在做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

“師傅。”那猴子還在堅持不懈地試圖跟我說上幾句話。

他不明白,我心裏惱的,不是他,更不是他回來得晚了,而是對他懷有不正當心思的自己。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舀起水來潑了自己滿頭滿臉,然後捂着臉笑得渾身抽搐。

縱使我用這個身份,用取經的名義,将這猴子綁在身邊,又能綁多久?

我胸中血氣翻湧,只覺得腦中一團亂麻。

那妖怪不該威脅我的。我在心裏道。

但這樣的結論并不能安慰自己。

我用力張開手掌,絲線在水中蛇一般的游動着。

近日來,那股子暴虐的情緒在我心中越聚越多,四處沖撞卻又無處宣洩,讓我整個人都暴躁了不少。

“師傅!師傅!”那猴子還在叫。

我被他吵得頭疼,幹一甩手用絲線将他捆了嚴實。

“嘿嘿。”那猴子沖我擠眉弄眼。

我轉身就走,誰知一轉身差點撞上那猴子。

我一愣,回頭一看,被捆住的分明是塊大木頭。

我深吸一口氣剛準備說些什麽那猴子反道先開口了:“師傅随我回花果山吧。”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師傅随我回花果山,陪我做個副大王如何?”那猴子說着,露出一口閃亮的牙齒。

我失笑,一巴掌糊到他臉上:“胡說!”

我別過頭去,臉上卻忍不住笑。

那猴子亦步亦趨地跟着我:“反正師傅這身煞氣也難去,便是去了西天見了佛祖,保不齊被打出靈山,不如跟老孫回洞府。”

我忍不住回身一把抱住他。

我的臉緊貼着猴子的胸口,我想自己大概是真的瘋了。

一只毛乎乎的爪子在我腦袋上摸了摸。

我拍開他摸我腦袋的毛爪子,輕咳一聲道:“咱們還是上路吧。”

那猴子反倒是笑了,一把拉住我:“師傅方才分明是答應了,怎麽此時又要反悔?”

我面上有些挂不住,卻不得不擺出一副嚴肅面孔來:“我方才答應什麽了?你這猴頭還不快把悟能悟淨找回來,咱們上路”

那猴子卻不依不饒道:“師傅方才說分明說是要随我回花果山,給我暖床來着。”

我讓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你胡說什麽!”

他嘻嘻一笑,道:“我方才已經讓他們兩個分了行李各自回去了。”

我瞪着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猴子努努嘴:“馬都走了。”說罷一把拉住我,騰雲而已。

我氣呼呼地瞪着他:“你讓悟能悟淨回哪去了?”

那猴子笑道:“還能回哪去,八戒回他那高老莊,悟淨回他流沙河啊。”

我皺眉:“那小白龍呢。”

“他是不肯回去,”那猴子嘻嘻直笑,“老孫趕他走他還能賴着不成。”

我讓他這句話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又讷讷道:“那高家小姐又不願和八戒一塊,你這般将八戒放回去……”

那猴子不以為意道:“師傅嘴上也不願跟我回花果山。”

我教他氣得倒仰。

“我琢磨着自己應當是見過師傅的。”那猴子突然道。

我瞥他一眼不說話。

“老孫當初被壓在五行山下,那打着把傘來看我的小骷髅可不就是你麽。”那猴子笑道。

我憶起此事,覺得沒什麽好講的。縱使說出來了,也無非是讓着猴子愈加得意罷了。

“佛祖那帖子着實厲害,老孫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不曾見過一個妖怪,”那猴子湊過來,“那時候我就想,這小傻乎乎的小骷髅若是個女的,我便娶了她。”

我聞言,忍不住道:“誰去看了你,你便娶誰?”

那猴子笑道:“師傅真是連自己的醋都吃。”

我——

我讓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只得悶悶地閉了嘴。

“師傅,你分明知道自己去不得靈山的,”那猴子将下巴壓在我的肩膀上,“這是何苦呢。”

他剛正經兩句,又忍不住開始胡扯:“果然是老孫神通廣大魅力無邊啊。”

我忍不住冷笑一聲,一腳将他踹下雲頭。

那猴子翻了個跟頭又蹿了上來,繼續挨着我坐下。

我趴在雲上往下看,見下方江水滔滔,煙波浩渺。

忽見前方一座高山,遠遠望去漆黑一片,在一片莽莽蒼蒼的綠色之中尤為醒目。

再定睛一看,山上草木盡絕,花果全無,峰岩倒塌,滿地焦土,目之所及一派荒涼之景。

猴子按下雲頭,到一處瀑布前站定。

我見這山上荒涼得很,忍不住想說些什麽慰安這猴子。

還未等我開口就見芳草坡前,蔓荊從中跳出七八個小猴來,一擁上來:“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猴子這時才連上帶了些笑:“你們這一個個隐蹤藏跡,何也?”

群猴聞得此言,垂淚道:“大王去後,這山被二郎神點上火燒了,我們躲在井裏藏在水簾洞中,方才撿得性命。”

“只是這火不知是什麽火,燒過之後,土地焦黑,竟不生草木,這五百多年過去,方才勉強恢複到如今模樣。”

“如今你們還有多少在這山上?”猴子問。

“只有千把。”老猴道。

猴子沉默不語。

那老猴道:“一些是被當初那把火燒死了,還有一些是被打獵的搶去了。”

猴子聽了冷笑一聲:“他們若是再來,便讓他們有去無回!”話裏透着說不出的煞氣。

群猴擁着我們進了水簾洞。

“大王回來啦!大王回來啦!”

“大王回來啦!”

一時間,歡叫聲不絕于耳。

“大王,”老猴問道,“這位是?”

那猴子拉着我嘿嘿直笑,就是不說話。

我也不好說什麽,只得裝聾作啞。

那老猴又問:“聽聞大王保那唐僧西天取經去了,如今怎回來了?”

猴子笑道:“師傅硬纏着說要跟我回花果山給我做個管家,我無法只得依了他。”

我聽這猴子又開始胡扯,忍不住狠狠扯了一下他的尾巴。

那猴子倒也不反抗,反用尾巴纏着我的手腕不放。

……

…………

“師傅,為何不用人的骨骼,反用這些猴子的?”

這房間雖然狹小,卻擺了幾十個籠子,裏面裝了大大小小的猴子,一眼望去足有百來只。

這些猴子們有些奄奄一息命懸一線,有的則扒着鐵欄杆淚水汪汪地向外張望。

灰袍男子道:“如今師祖閉關,依你我的本事,去抓活人,保不齊惹上大麻煩。”

學徒道:“可我見書上說,這活的跟死的用起來差別不大啊,咱們何必這麽麻煩抓這些活猴子。”言下之意,挖死人骨頭要方便得多。

灰袍男子冷笑道:“你懂什麽,那千百年前的書有什麽好看的,這新鮮的屍骨自有它的好處,你不許知道,乖乖按我說的做便是。”

學徒心有不平,卻又不敢說什麽,只得噤了聲。

灰袍男子拿着刻刀将手上的骨骼刻上花紋,并與桌上的一排并了起來。

做好這一切,他合掌結了手印。

那堆骨頭光華一閃,竟活物般站了起來。

這東西雖已成了骷髅,卻依舊保存着身前的記憶一般,蹦來跳去抓耳撓腮。

“這新鮮的骨骼,魂魄不曾走遠,”灰袍男子這才解釋道,“只需按照常規操作便可制作傀儡。”

“若是那死得久遠的骨骼呢?”學徒問道。

灰袍男子喝了口茶:“那就麻煩了,得先招魂才可,萬一那魂魄已然成了厲鬼,還得防着對方反噬。”

“聽聞師祖當初便做出了一個這樣的傀儡?”學徒道。

灰袍男子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罵道:“問這麽多幹什麽,好好把那只猴子的骨頭給我剔了!”

學徒縮了縮脖子,乖乖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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