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成全

自上往下看去,屍首遍地,滿目猩紅。

灰袍男人大驚失色,再顧不得其他,手裏掐了個訣貼着岩壁急急就往下走。

這山崖陡峭得很,總是他會些法術,但若一個不留神依舊是摔得粉身碎骨。

男人抱住一棵斜生的松樹,焦急地四下張望着,這一路下來,光屍首就見了三五具,都被那樹枝戳得不成樣子。

他一想到自己的兒子肯能死在了這裏,就覺得心慌得不行。他活了五十多個年頭,法術上自認小有成就,大風大浪也見過,今日倒是頭一次這般驚慌失措。

他感覺自己是真的老了,才用了這麽點時間的法術,竟已隐隐有些後力不繼的跡象。

他穩住心神,在松樹山稍作歇息,再向下找尋。

又見了兩具屍首,依然沒有見到小金的。

灰袍男子心有焦慮,同時也有些暗暗地慶幸,還沒找到屍體,便可能還活着。

可等他向下行了上百米卻依舊沒有找到小金時,他的心忍不住沉沉地墜了下去。

在一塊略微平緩的石頭上又略微休息了一會兒,此時這個男人已經是滿頭大汗。

這樣偏向體力的行動對他這種整日呆在房間裏做傀儡的人來說,終究是過于勉強了。

他應該帶些傀儡過來的,只是當時走得太急,未曾想到此節。

男人擦了擦頭上的汗,打算繼續往下再找找。若實在不行,再讓徒弟們回去帶傀儡過來。

“師傅——”

“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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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徒們在頂上直叫:“師傅你先上來吧!”

“學生已經讓人回去帶傀儡了,師傅你先上來!”

“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男人心煩意亂,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尋去。

豈料他一時心煩,踏步時竟忘了掐訣。恰巧他腳下的那塊石頭又不嚴實。

他這麽一腳下去,石塊松動,整個人随着泥土石頭直直墜了下去。

“師傅!”上方有人驚呼。

他滿心滿眼的不可置信,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掉了下去,不敢相信自己可能就會死在這裏。

幸好他撞上了一棵斜生的松樹,雖然這一下撞得太狠,撞得他頭眼昏花,幾欲昏迷,但到底是蒼天保佑。

他死死地抱住那棵松樹,哆嗦着身子久久回不過神來,既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又有四處尋子不着的凄苦。

忽然,旁邊一塊稍平的地面上趴着一個人。

那身衣服,分明是小金身上的!

男人深吸一口氣,手上掐訣,貼着岩石攀了過去。

終于,他爬到了那處平地上。

小金正趴在離他不足一臂長的地方,生死不知。

男人攤在樹下,渾身都在哆嗦,他伸着雙手想将小金扶起來,手卻懸停在空中,遲遲不敢動他。

終于,男人深吸一口氣,按上了兒子的手腕。

雖然微弱,但還有脈搏。

他終于長出一口氣,将兒子翻了過來。

那一刻,他的天都塌了。

尚且有些脈搏又有何用?

臉被樹枝劃爛了一半或許事小,這腸子流了一地可怎麽塞回去?

“爹……”小金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爹,你終于來救我了嗎?”

男人說不出話來,只好大力着點頭。

“爹,我是要死了嗎?”小金氣若游絲道,

男人的喉嚨被哽住了,他張了張嘴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爹,我不想死。”

“爹,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小金的手在男人衣襟上拼命抓撓着。

男人死死抓住小金的手,面上汗水夾雜着淚水又混着泥土灰塵,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

“我會救你的!”男人道:“兒子,別怕,爹會救你的,爹一定會救你的。”

到了最後,他已然有些神經質了,只會滿口呢喃:“兒子別怕,爹會救你的爹一定會救你的,爹一定會救你的……”

“師傅!”頂上有人在喊叫,用繩子垂了幾個傀儡下來。

“師傅,快上來吧。”

男人口念咒語,指示那幾個猴骨傀儡将兒子小心翼翼地擡了上去。

學生們正欲說些什麽,見到小公子這副慘象,均是一個個成了泥塑土捏的,站在一邊閉口不言。

“我們先回去,”男人沉聲道,“此仇暫且記下。”

“師傅,這些屍體……”不帶回去嗎?有膽大大些的弟子見師傅沒有給這些獵戶收屍的打算,不由得問了句。

男人冷冷掃了他一眼。

這不足十八歲的缺心眼娃娃被這一眼掃得渾身發涼,再不敢多說一句,鹌鹑似的跟在大部隊的後面。

“師傅,這位是張大夫。”學徒領着大夫進門。

男人枯坐在床邊,聞得此言,急忙站起:“大夫……”

這胡子花白的老頭神色淡定地點了點頭,安撫男人道:“先生莫急,待老夫看看。”

男人坐在椅子上,伸長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大夫走至床邊。

誰知那老頭剛往床上看了一眼,急急轉身就要走。

”大夫——”男人急急拉住這白胡子老頭,“大夫你再看看。”

那老頭急道:“這人都死了!讓我看什麽?”

男人臉色煞白:“小金他……”

老頭長嘆一聲:“先生節哀吧。”說罷,抱着藥箱就跑了。

“大夫大夫!”男人在後面叫着。

“師傅……”學徒面露不忍。

“師傅,小公子已經去了,您——”學徒話未說完就被一腳踹了出去。

場面霎時一靜,其他學徒們都低下頭去,大氣不敢出。

“胡說什麽呢。”男人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學徒。

“小金不會死的。”男人說着筆直往禁地走去。

他會救小金的。

他答應了小金。

所以小金不會死。

在禁地破敗的大門前,男人雙膝跪地,以額貼地:“師傅,弟子願獻出一切,求師傅救救我兒。”

門裏,枯瘦的老頭靜靜睜開了眼睛,奇的是這老頭竟沒有眼白,眼眶中一片漆黑。

老頭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徒兒,我曾說過,閉關之時不許任何人靠近,你為何明知故犯。”

“弟子願以身為祭,助師傅療傷。”男人跪在地上動也不動。

“你這又是何苦。”門內的老頭卻遲遲不肯答應。

“求師傅成全。”

那皮包骨的老頭喉間發出一聲長嘆:“你進來吧。”

……

…………

“師傅?”那猴頭跟在我身後晃來晃去,“師傅。”

我瞥他一眼,見這猴子滿臉谄媚,越發覺得不耐煩,移開兩步冷聲道:“你跟着我做什麽。”

“嘿嘿,”那猴子滿臉賠笑,“師傅,弟子知錯了。”

我嗤笑:“你有什麽錯?”

那猴子一把将我按到石凳上,親親熱熱地湊過來給我捶腿捏肩,滿口胡言道:“徒弟哪都錯了。”

我見他這般無賴,一時竟是無言以對。

那猴子将三寶從我懷裏拉出來丢到地上,湊了上來,輕聲道:“師傅若是在山裏呆得悶了,弟子帶你出去轉轉?”

三寶本在睡覺,被他這麽一丢,不高興地跳起來,呀呀地圍着猴子直叫喚。它氣鼓鼓地在繞着悟空的腳轉了三五圈,在悟空的腳上踩來踩去。

猴子不以為意,一腳将這小東西抵開,一張毛乎乎的臉湊到我跟前,笑盈盈道:“師傅可想好了?”

三寶見這家夥不理自己,更憤怒了,繞了兩下順着悟空的腿,直往上蹿,最後爬到他腦袋上蹲在那不下來了。

悟空要去抓三寶,被我一把按住爪子。

我笑道:“只許你欺負它,不許它欺負回來?”

“……師傅。”這猴子罕見的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反手握住我的手。

我笑容一斂,手上抽了一下竟是抽不動。

“師傅,”那猴子笑得見牙不見眼,“咱們去山下逛逛?”

我瞪他一眼:“你想去?”

他拉着我就往外走:“師傅就當陪我。”

我愣了愣,竟沒有拒絕。

“師傅,”那猴子湊到我頰邊蹭了蹭低聲道,“殺人償命本是天經地義,師傅認為老孫做得不對?”

我抿緊了嘴唇,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

“師傅怕是認為猴與人無法相提并論?”那猴子抱着我輕聲問道。

我張了張嘴,覺得在這種時候需要反駁,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是我為難師傅了。”那猴子忽又笑了,拉着我就往山下跑。

我任他拉着跑,山頂的風迎面而來,帶着一股子清新的草木味。

“悟空。”我忍不住叫他。

“師傅。”這猴子笑嘻嘻地回頭看我。

我卻總覺得他不是看起來那麽開心。

“悟空。”我突然覺得有些事情必須要說清楚。

“确實,我不認為人和猴子的性命是一回事。”

我按着猴子的肩膀将他壓在樹下。

我能夠感受到他的身體在這一刻的僵硬。

“但是,這是我的偏見。”這是我的偏見,我的狹隘,我的自以為是。我承認這些。

“我應該尊重你,尊重你的想法,尊重你的族群。”或許我還不能完全做到,但至少,我會努力去理解你,理解你的想法。

“雖然我從不認為殺人是好的解決辦法。”即使現在我也依然反對殺人。

但至少——“我為我的偏見向你道歉。”我一本正經地說着。

那猴子被我按在樹下,笑得前仰後合。

……這讓人糟心的猴子。

我不爽地挑起眉毛,危險地盯着他:“你覺得很有趣?”

“師傅。”他笑着湊到我臉側……

“師傅說的很有道理。”他笑着親了我一口。

我被他吓得連退兩步,捂着臉半天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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