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師傅

我山下站了許久，望着山上竹林掩映中的寺院，心裏說不清什麽滋味。

我在這裏生活十七年，如一個真正的孩童那樣被師傅撫養長大。

那老和尚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世外高人模樣，卻有一顆柔軟得不行的心。

小時候我被師兄們欺負得直哭。

師傅就板着臉罰他們灑掃庭院，然後蹲下身子将我摟進懷裏，笨拙地拍着我的背部。

我那時總從外面撿回來的各種小動物師傅也從不斥責。

縱使我與佛祖相看兩厭，卻依舊不得不承認，我這輩子跟佛确實沾了些說不清的關系。

那日我離長安時，那老和尚滿臉欣慰。

為師未曾想到玄奘你竟有此等志向，西方路途遙遠，需得保重。

我是不忍讓他失望的，不願從那張日益衰老的面孔上看到落寞寂寥。

那日踏上西行之路時，我是真的從心底裏想讓這老和尚開心一點。

你想見的佛祖，你想要的佛經，你夢中的天竺。

你想要的，我代你去取。

然而，這一切的發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我終究是未曾到往西天，未曾取得真經。

唐王我不在乎，但師傅這裏該如何交代？

我在山下站了許久，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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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念這老和尚了。我猜，這老和尚也定想念我了。

自我離開長安至如今，已經五年了。

師傅他想必也活不了幾年了。

可我終究辜負了他的期望。

“師傅？”那猴子問道，“怎麽在這停了？”

我有些艱難地笑了笑：“師傅盼着我取經回來，可如今……”我有何顏面見他？

“這事好辦，”那猴子擺擺手渾不在意道，“咱們去西天找如來，問他要了經書再回來便是。”

……我昨日剛把如來得罪了個徹底，如今再去問他要經書怕是難吶。

“師傅？”那猴子又問。

我輕嘆道：“不急不急，你容我想想。”

那猴頭嘻嘻壞笑道：“師傅你莫不是放不下面子？”

我不答，只望着山頂那間寺廟沉默不語。

“師傅若想去，去便是，何必瞻前顧後。”

這猴頭說得倒輕巧！

我走到路邊蹲下，伸手招那猴子過來：“師傅一心向佛，待我如同己出，如今……”我頓了頓道：“如今他年事已高——”

“師傅可是想讓師祖長生不老？”那猴頭接口道。

我卻未曾想到此節，聽他這般說，急忙問道：“可行？”

那猴子坐在樹上跷着腳道：“難。”

“王母的蟠桃、鎮元子的人參果……”确實難。金蟬子的肉倒方便，只可惜我師父他吃素，啧，挑食的老頭子。

那猴子笑道：“老孫說難卻不為此。”

“此話怎講？”我問道。

那猴子道：“師傅可是忘了，師祖到底是一介凡人，未必願意長生不老。”

我覺得這猴子言之有理，嘴上卻仍道：“你當初為學長生不老之術漂洋過海拜須菩提為師，怎麽到我師傅這——”

我正說着，見那猴子直直看着我，便住了嘴。

“你這般看我做什麽。”我道。

那猴子嘻嘻笑道：“師傅跟我鬥嘴的功夫夠到山頂百八十次了。”

我驟然沉默下來，又看向山頂竹林掩映中的寺院，終于曳步上前。

那猴子跳樹攀枝，一刻不停，不時還招惹一下過路的飛禽走獸。

我看得搖頭失笑。

昨日剛下過雨，石階幹淨如洗。

我拾級而上，來到廟門前站定，變作以往取經時的模樣，方推開廟門邁入廟中。

一時間，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一個小和尚放下木魚走上前來，合掌行禮道：“長老，貧僧有禮了。”

我正還禮又聽那小和尚問道：“長老哪裏來的？”

我一愣竟是不知該說什麽。

“胡鬧。”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擡頭看去，見一老和尚拄着拐杖顫巍巍地走過來。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撲在他懷裏直叫師傅。

他拍拍我的肩膀笑道：“玄奘回來了。”又走過去摸摸那小和尚的腦袋笑斥道：“小家夥盡胡鬧，什麽哪裏來的長老，這是你師叔。”

師傅一把胡子全白了，臉上滿是皺紋，眼窩也深深凹陷下去，只一雙帶着笑意的眼睛一如往昔。

我扶着他往裏走：“許久不曾見師傅了。”

他拍拍我的手背：“有生之年見玄奘回來，吾心甚慰。”

我笑道：“師傅你盡胡說。”說着又跟師傅介紹了一下我家猴子：“這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

師傅抓着我的胳膊，盯着悟空瞅了半天，長嘆道：“玄奘你、你這是養猴養上瘾啊。”

“……”為什麽我居然無法反駁。

那猴子顯然不太高興卻又不好發作，只好綴在後頭直哼哼：“師祖好沒眼力。”

我低頭悶笑，末了輕咳一聲道：“師傅，這确是我的大徒弟。”

“唔，”師傅摸了摸悟空的腦袋，“倒是個會說話的猴子。”又問：“三寶呢？”

我沉默了一會。

師傅問道：“可是在路上弄丢了。”

“不，”我下意識否認道，“不曾。”

“那是……”師傅還欲問。

我一把将悟空推出去：“可不在這。”

“改名了？”師傅問道。

“嗯。”我一邊點頭，一邊摸摸快要炸毛的猴子。

“竟長這麽大了，”師傅拉着悟空細細打量了一下，“當初就覺得三寶不一般，果是靈猴啊。”

我在旁邊大力點頭直道師傅聖明。

“玄奘，你取回來的真經呢？”師傅問道。

……咱不能聊點別的嗎？

我長嘆一聲：“師傅——”

師傅倏地正色道：“玄奘，你該不會是半途回來了吧。”

“……當然不是。”我是去花果山繞了一圈回來的還順便還了個俗結了個婚。

眼見着師傅還要問，我只得轉移他的注意力：“師傅可知這世上有長生不老之術。”

“哦？”他明顯來了興趣，“玄奘見過？”

“弟子路過五莊觀時，見裏面兩個道童足有一千二百來歲，卻不過二十來歲的模樣。”

師傅點頭稱奇。

猴子在一旁笑道：“那觀中還有一棵人參果樹，是混沌初分，鴻蒙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産成的靈根。”

“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師傅聽得稀奇，嘆道：“當真是天大的造化。”

我道：“師傅可曾想過長生不老？”

“自然是想過。”

“只是如今卻是看破了。”

“人這一生總有個生老病死，”他笑道，“千萬年亦不過是白駒過隙，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話說你那真經取回來沒？”

“沒有。”

我這話一出就被師傅一把拽緊房內，他滿臉焦急：“既然沒有，你怎敢回來？”

“你奉陛下之命去取真經，如今真經未曾取回你卻回來了，還回了本寺，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我見他急得滿頭大汗，只得安慰他道：“我讓人代我去取經了。”

“糊塗！”師傅怒道，“陛下親自送你城，賜你法號三藏，這、這可是你想讓人代就能讓人代的？”

“你這一路回來，可有做什麽招人側目的事情。”

出

“未曾。”我直接就到山腳下了。

“趕緊走，”師傅道，“趁着無人發現。”

“師傅，”我嘆道，“不過一個人間的帝王，咱何必怕他——唔，唔，師傅你放手……”

“玄奘！”師傅滿臉的恨鐵不成鋼，“你如今出息了，你好大的膽子！你連陛下也敢編排，你——”

我見他被氣得面色鐵青，急忙給他拍拍後背：“師傅，你急什麽，那經書也不是什麽稀罕東西……”

“住口！”他被我氣得渾身發抖，“玄奘，你可還是我佛門弟子？竟說出此等話來！”

我只得閉緊了嘴做鹌鹑狀，縮在旁邊一言不發。

“你若不想做我佛門弟子——”他話說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長久的沉默之後。

他長嘆一聲：“玄奘，你未曾取得真經歸國，我這裏倒沒什麽，但陛下那裏，你又該如何交代？”

“再者，整個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你西行取經去了，臨行之時，大半個長安城的人都看到了菩薩真身，現如今，你又該如何交代？”

“我這破廟裏面幾個老和尚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倒也沒什麽所謂，只是，萬一陛下大怒，你又該如何保全性命？”

“玄奘，你若是怕了西方路途遙遠故而歸國，我不怪你。”

“但這等欺君罪名卻是萬萬不能擔的。”

“若是能尋些海外經書騙過陛下倒也還好，若是不能……”

“玄奘，你絕不能再以本來身份呆在我這廟中，若是被發現，必将惹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