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1

八月的南城燥熱難耐,枝丫間,蟬鳴聒噪不絕。

頭頂的白熾燈有些刺眼,周知意耷拉着眼皮,背往牆上靠。

片警小王把桌子敲得砰砰響,“知道錯了嗎?”

周知意抿着唇,不吭聲。

小王把她那份龍飛鳳舞的檢讨書往下一拍,頭疼道:“看你這沒骨頭的站相你也不知道,繼續站着吧!”

室內安靜,空調發出細微的聲響。

一聲門響,有人沖了進來。

“誰?是誰打了我家寶貝兒?!”

聲音尖銳刺耳,周知意站着沒動,不耐煩地蹙了蹙眉,一擡眼,一根手指頭戳到了鼻梁前。

“就是你打了我們家小涵?”

橫肉亂顫,唾液四濺,周知意冷眼偏頭,躲過那迎面飛來的米粒兒大小的唾沫星子。

“阿姨,您說話說清楚了,不是我打了她,是我們倆打了架。”

她擡手點了點額頭處的破皮,語氣很平:“你家寶貝女兒也打了我。”

“你少在這胡說,我家小涵不可能打人!”

女人四十上下,身材肥胖,一條花色長裙活生生将自己裹成了一條大花蟒蛇,嗓子眼裏自嵌喇叭,一張嘴猶如花灑噴/射。

周知意被她這赤/裸/裸的雙标發言給逗笑了,“既然您家女兒這麽冰清玉潔善良嬌弱,那怎麽被扣在派出所了呢?過來體驗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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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呢?合着您不是來贖人,是來莅臨指導的?”

女人被她一噎,“噴壺”偃旗息鼓,頓了兩秒,才又吊起眉梢大罵:“你這丫頭片子怎麽跟長輩說話呢?牙尖嘴利,沒大沒小,你家人就是這麽教育你的?”

周知意靠着牆,雙手抱在胸前,不卑不亢地與她對視。

她皮膚白,下颌骨清晰瘦削,眼尾微微上翹,右眼下有一顆小小的淚痣。人不見嬌弱,反倒從內到外透着幾分野性,略一眯眼,就顯出些混不吝的氣質來。

“對啊,我家人從小就教育我,要平等待人。您是什麽貨色,我就是什麽臉色。”

“你!你再說一遍!”胖女人氣到眉毛直跳,大紅指甲油掉了一半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她眼裏去,啐罵出聲:“野丫頭片子,有爹生沒娘養的東西!”

周知意神色一凜,眸色驟沉。

她輕扯唇角,迎着女人的手指一步步上前,渾身氣息低壓着,攻擊性十足,逼得女人不得已往後連退三步。

“還真讓您給說對了,我就是個有爹生沒娘養的瘋子。”

瞥了眼女人身後破了嘴角頭發淩亂的柳思涵,她毫無顧忌地威脅道:“你家寶貝女兒要是再敢惹我,我可指不定會做出什麽更過分的事情呢。”

“你!”

“安靜!安靜!”

小王警官“哎哎哎”了半天終于忍不住拍着桌子發飙。

胖女人在這呵斥聲中啞了火。

柳思涵适時發出兩聲假模假樣的抽泣。

民警公正。雙方打架,各打五十大板。

考慮到是初犯,且情節并不嚴重,在長達半個小時的口頭教育之後,胖女人千恩萬謝地帶着柳思涵悻悻然退場。

牆上挂鐘無聲轉到了九點半。

周知意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警察叔叔,我能走了嗎?”

“你不能!”

小王警官口幹舌燥地灌了陣水,指着桌邊的那把椅子:“坐。”

水杯砰地往桌面上一放,繼續說教。

“你以為派出所是你家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還不說電話是嗎?今天你家長不來,你就不能走!”

周知意大咧咧地靠椅背坐着,無聊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掌心。

掌心紋路清晰,有三條略深的線條弧度流暢地向下延伸。

小時候天橋上的算卦老頭兒說她這手相好得很,是個有福之人。

福氣沒見着,倒黴事兒倒不少。

封建迷信果然是糟粕。

周知意擡眼,“您剛剛不是也聽見了,我有爹生沒娘養,除了我奶奶之外,沒別的家人。”

正喋喋不休的小王霎時一怔,差點一口氣沒倒騰過來嗆到自己。

“不是我不願意給您電話,是情況實在不允許,您要是非讓我奶奶過來,估計我們今兒晚上醫院再見了。”

話音剛落,門板又被扣響。

“咚咚咚!”

短暫又有節奏的三聲後,一道低冷的男聲響起。

“你好,我是周知意的家長。”

小王警官:“……你不是沒別的家人了嗎?”

周知意:“……”

周知意循聲回頭望,看到站在門邊的男人。

男人一身黑衣,戴了頂白色棒球帽,身材高大清瘦。

逆着光影,看不分明長相,只依稀察覺出他周身散發着一種冷然又桀骜的氣場。

除此之外就是白,令無數女孩羨慕的冷白皮在燈光下都要反光了,卻又不顯得奶。

總之,就挺矛盾。

膚色和氣質矛盾。

氣質和他眼下的行為也矛盾。

男人逆着光大步走到近前,周知意這才看清了他的臉。

他很年輕,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幾歲,眼底卻有着不同于年輕男孩的深邃,五官銳利,薄唇淡抿,輪廓利落分明。

周知意毫不避諱地打量着他,漸漸分了神。

帥是毋庸置疑的,聲音也挺好聽。唯一的問題是——

您哪位?

小王警官也和她同款疑問:“你是?”

男人淡聲答:“我是周知意的哥哥。”

周知意唇角倏忽間拉平,眉眼壓下來。

“我哥死了。”

小王警官又是一噎。

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先深究她到底是不是在撒謊,還是先指責她說話語氣太沖。

倒是那原本冷冰冰的男人音色莫名低沉了一分:“是你奶奶讓我來的。”

周知意擡睫,對上他的視線。

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被白熾燈打上一層銳利的光,如深潭一般。

只看了她一眼,又快速撇開。

像是看見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一樣。

周知意心裏湧起不爽,又在片刻間壓下。

快十點鐘了,奶奶還在家裏等她。雖然她和警察插科打诨,表面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可心裏并不是完全不着急。

眼前這個莫名其妙、不請自來的“哥哥”,大概是她今晚能順利離開派出所的唯一希望了。

周知意眼珠子一轉,立即改口:“我剛剛在說氣話,警察叔叔,他是我表哥!我倆昨天……吵架了。”

她假裝撓頭,擋住臉,也不管對方看不看得到,只顧朝他使眼色,“嗯,對……吵架了。”

“我叫陳宴,這是我的身份證。”男人又掃了她一眼,“警官,方不方便和您單獨談一談?”

******

不知道那個叫陳宴的男人和小王警官聊了些什麽,總之,周知意就這樣莫名其妙被放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向外走,誰也沒主動開口說話。

一出派出所大門,一陣熱浪卷來,不遠處路燈下,一群小飛蟲正孜孜不倦地沖撞着路燈。

周知意一眼看見站在燈下的蔚思。

蔚思顯然已經等了許久,一看見她的身影,立即跑過來。

周知意下意識拽起短袖背後的連帽,罩上。那帽子寬大,幾乎能遮住她大半張臉,只露出小巧的下巴。

“依依,你還好吧?吓死我了!有沒有受傷?”

蔚思緊張地不行,拉着她前後左右地打量。

“我好着呢,一點事兒沒有。”

周知意往後一仰,避了下她的視線,而後又攬住她的肩,開始吹牛逼:“就柳思涵那小矮個,夠得着我一根手指頭嗎?你是沒見着,她被我收拾得有多慘。”

耳畔隐約捕捉到一聲冷嗤,可惜實在太過隐約,周知意也沒在意,繼續說:“今天也就是姐倒黴,才剛動起手就被路過的警察叔叔給撞見了,要不然我非得打得她滿地找牙痛哭流涕叫爸爸……”

這嘴瘾還沒過完,身側又響起一道涼涼的聲音:“然後呢?被關進少管所裏吃牢飯?”

這話簡直冷漠刺耳,周知意一梗,随即瞪向被她忽略在側的陳宴。

男人束手而立,帽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摘了下來,一身黑衣加上一張臭臉,簡直像是完美融進夜色裏的黑無常。

迎着她的目光,陳宴嘲諷得很真誠:“知道什麽叫校園暴力嗎?”

“……”

場面一瞬間冷窒。

連黏糊糊的晚風似乎都被降了溫,染着絲絲微涼觸感。

蔚思清了清嗓子,想要解釋:“知意她不是……”

“思思。”周知意淡聲打斷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陳宴。

她唇角抿得筆直,眉梢微微下壓,俨然是暴風雨欲來的前兆。

蔚思太了解她這一點就着的狗脾氣,忙拽住她:“今天這事兒還要多謝陳宴哥,要不是他幫忙,可能真的得驚動你奶奶。”

周知意正奇怪這男人怎麽會認識她奶奶,搞了半天他在派出所裏說的那些話都是編的。

她原本已經做好了回家負荊請罪的準備,這會兒倒是松了口氣。

她吃軟不吃硬,本身也不是不講理的人,考慮到的确是對方幫自己解了圍,前一刻被他激起的不忿就悄然消下一半。

“大人不計小人過”地冷哼了聲,她壓低了聲音問蔚思:“你認識他?”

蔚思:“剛認識。”

“……那他是你花錢雇來的?”

蔚思:“……”

周知意一想,也是。

這人從頭發絲到腳底板,再到那張冷淡倨傲的臉,哪哪都顯示出他不是需要掙這種外快的人。

更何況,蔚思也沒那個閑錢。

周知意腦瓜子飛速轉了兩圈,得出最合理的結論:“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

蔚思一哽,還沒來得及開口,陳宴又冷聲開口。

“周知意。”

周知意側頭,看向他那張沒什麽耐性的臭臉。

幾步之外停了輛出租車,他正站在車前,語氣不容置喙:“上車!”

******

昏黃的路燈映着男人的側臉,好看卻霸道。

周知意回過神來,好笑地揚起眉梢。

這男人該不會還沒出戲吧?演個戲而已,還真當自己是她倆的監護人了?

雖然他剛剛确實是幫了她,可這大晚上的,他一個陌生男人讓她上車她就上車?誰能保證他就不是壞人呢?

見少女站着沒動,陳宴又催促:“快點。”

蔚思聞言,悄悄拽了下周知意的手指,下一秒,周知意牽着她的手,大步走到車前。

蔚思正要開後座車門,卻見周知意仰頭擋在了陳宴身前,從兜裏摸出張五十塊錢的紙幣猝不及防地拍進他手心裏。

“我身上就這麽多錢了。”周知意語氣坦率:“今晚的事,謝謝你了!”

陳宴垂眸看着那張紙幣,眼睫慢慢動了下,好半晌,才一言難盡地掀起眼皮。

周知意早已經拽着蔚思跑遠了。

路燈暈着昏昏光圈,勾勒着少女纖薄的背影,她回頭沖他擺擺手,笑得張揚。

——“咱倆就兩清了!”

“……”

陳宴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他們之間,也許永遠都無法兩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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