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別離
別離
洪靜芸趕到醫院的時候,于北川正守在手術室門口無助地等待着醫生的救治結果,洪靜芸此刻已經完全失去了平時的儀态,過去一把拽住于北川厲聲質問:“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有護士提醒她小點聲,她便扯着于北川來到走廊拐角處的安全通道口,朝他喝道:“說!”
于北川的情緒也早已瀕臨崩潰,磕磕絆絆地講完了事情的經過,洪靜芸聽完氣得渾身發抖,甩手就是一個用盡了全力的耳光,“你勾引阿杭還不夠,居然還帶着他私奔!泰明幫扶你們這麽多年,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們家的嗎?”
于北川搖搖欲墜地站立着,頭都已經擡不起來,哽咽道:“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後果,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麽用!阿杭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能把命賠給他嗎?”洪靜芸已經沒有半點優雅端莊的樣子,“泰明才剛走,阿杭又出了這種事,他才這麽年輕,萬一他……他要是……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可洪靜芸自己也明白,現在就算把于北川碎屍萬段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謝杭還躺在手術臺上生死未蔔,能救他的只有那些奮戰在一線的醫務人員,而此時在手術室外的一切指責和擔憂,都是沒有意義的。
謝柯在應付完開業典禮後也趕了過來,他一出電梯就沖到了手術室門口,氣都沒喘勻就大聲問:“阿杭怎麽了?怎麽突然出了車禍?”
周圍的人聞聲全都看了過來,還不等于北川說話,洪靜芸就搶在他前面開了口:“他之前喝了酒,開車時不清醒,一不小心就追尾了前面的卡車。”
再後來琴姨和謝辛也到了醫院,一家人等在走廊上,從陽光正烈等到夕陽西下,再到慘白的燈光一一亮起,四周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氣氛沉重而壓抑,所見之處都充斥着對生命流逝的恐懼。謝泰明去世的陰影還沒有從這個家庭散去,如今謝杭又出了這種事故,死神的鐮刀仿佛一直在這個家庭裏無情地揮舞,幸存的人沉浸在無能為力的悲傷裏,只剩下一片沉默,沉默得可怕。
謝柯坐在于北川對面的長椅上,焦慮地用手撐着額頭,近來整個集團的重擔突然都壓到了他身上,他明顯因為忙碌和壓力而消瘦了不少,眼睛下也總帶着青黑。洪靜芸已經流過幾次眼淚,如今眼睛還紅腫不堪。琴姨去給大家買了晚餐回來,可自己卻連一口都吃不下。謝辛安靜地垂着頭,他和謝杭并沒有多深的感情,但他從小就比別人更能明白那種握不住生命的無力感。
在這片乞求着一線希望的死寂裏,于北川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憎恨過自己,無論對于謝杭還是對于這個家庭,他都是個罪人。
一直到了晚上八點多,謝杭終于被從手術室裏推出來,轉移進了重症病房。
謝杭的傷情十分兇險,好在最後還是平安度過了危險期,他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偶爾醒來時也是神智模糊。于北川每天都要到醫院裏陪着他,一開始洪靜芸見到他還會發怒,甚至連讓他探視謝杭都不允許,只是于北川執拗得很,無論遭到怎樣的驅趕都依然雷打不動,後來洪靜芸漸漸便也懶得理會他,只把他當成了空氣。
在謝杭重傷住院的日子裏,洪靜芸一開始的怒火已經消散了許多,原先的傷心也早已化成了劫後餘生的慶幸,她甚至開始覺得,比起謝杭的生命來說,他喜歡誰、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反而沒有那麽重要了。只要他能平安快樂地生活,就算他真的非要和一個男人長相厮守,也不是件太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
可謝杭在徹底恢複意識之後,卻把原先的一切都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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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于北川調好了溫水正要喂他喝,謝杭卻毫不領情地偏過了頭,他聲音明明還很虛弱,語氣卻已經十分不客氣,“怎麽總是你,我媽去哪了?我哥呢,還有我爸呢?”
于北川只以為他是剛睡醒有些迷糊,柔聲道:“太太一會兒就回來了。阿杭,你先喝點水吧,現在溫度剛好。”
不料謝杭的語氣卻更沖了,“你裝什麽親熱,誰準你叫我阿杭了?”
于北川瞬時頓住了手,接着無措而自責地低下了頭,“阿杭,我知道你在怪我,你要是不願意見到我,明天我就不來了。”
謝杭這回轉過了頭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怪你什麽?不過我确實讨厭看見你,你不會今天才知道吧。”
這樣的語氣于北川曾經很熟悉,卻已經很久都沒有再聽到。謝杭的話讓于北川有了種戲劇性的猜想,而這種猜想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得到了證實。謝杭丢失了好幾年的記憶,他記得作為司機兒子的他,記得作為競争對手的他,卻唯獨忘記了作為初戀情人的他。謝杭對他們四年的交往已經沒有半點印象,也不記得仿若昨日的那個瘋狂的私奔計劃,他以為那起車禍真的只是因為醉駕,他沒有責怪于北川,只是對他也不再剩有一分愛戀。
謝杭的身體在逐漸康複,在知道了他失憶的事後,洪靜芸原本已經稍微動搖了的心又再度堅定起來,這是個斬斷這段背德戀情的絕好機會,那天她把于北川叫到了謝家,在書房裏和他進行了唯一也是最後一次長談。
那天洪靜芸并沒有再說什麽刻薄的話,顯得難得的心平氣和,“北川,我本來一直都覺得你是個好孩子,你從小就乖,也比阿杭懂事得多,他做事向來都很任性,這回你不勸着他,怎麽也跟着他一起任性?”
于北川無可辯解,他連對說對不起都覺得厭倦了,那分明是最無用的一句話。
洪靜芸接着道:“你八歲的時候第一次來我們家,這十幾年來,你記不記得是誰給了你爸爸養家糊口的工作?是誰處處關照你們父子二人的生活?是誰幫你進了別人擠破頭都進不去的好學校?你記不記得你爸爸被查出來得了肺癌以後,是誰出錢保證他的治療?後來又是誰供你繼續讀書、供你繼續生活?可是你又做了什麽?你跟我的兒子搞在了一起,還帶着他私奔,結果一個電話就讓他出了車禍!他還那麽年輕,當時差點就要死了,現在還躺在醫院裏,全身上下都是傷,每天都在喊疼……”洪靜芸深吸了口氣控制情緒,繼續道,“泰明才剛走不久,公司裏的事已經讓我和阿柯不堪重負,你卻還來給我們雪上加霜,于北川,我也不想說你忘恩負義,可是你覺得你究竟又對得起誰?”
洪靜芸所言都是事實,他一句都無法反駁,洪靜芸抛出的問題像一個個沉鐘重重壓在他的胸口,連喘息都毫無餘地。
于北川終于還是艱難地開了口:“我……我真的很後悔要帶阿杭走,更後悔當時給他打了電話,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我寧願他所有的傷都落在我身上,我對不起他,也對不起謝伯伯,還有謝家的每一個人,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彌補,我……”
洪靜芸卻給他指明了一條路,“那你走吧,離開這裏。”
于北川猛地一擡頭,對上了洪靜芸沉冷的眼睛。
“你們兩個人的感情從頭到尾都是錯的,一開始種了下惡因,所以現在才會有這樣的惡果,這就是命,既然他已經忘記了你,你就不要再去打擾他了。”
這其實是于北川早已料到的結果,可在真正聽到時,還是讓他受到了沉重一擊,他輕聲應道:“是。”
洪靜芸道:“接下來的事我會幫你安排,待在國內是絕對不行的,即使出了國,最近幾年內你也不要回來,我不希望他因為見到你而想起什麽來,而是希望他即使想起了什麽來,也見不到你。”
于北川覺得自己整個人從內到外都已經空蕩蕩的,眼前一片空茫,雙腿甚至快要站立不住,“我明白了。”
“還有,”洪靜芸幾步走了到他面前,于北川茫然地看着她,接着猝不及防挨了一個狠厲的耳光。
他死撐至今,終于跌坐在了地上。
要走的前一天,于北川又一次去了醫院,那時候是看謝杭睡着了,洪靜芸才勉強讓于北川見上他最後一面。
于北川看着謝杭安穩的睡顏,不知不覺就露出了幾分笑意。他還記得他在他懷裏醒來時,這張漂亮的臉上帶着困意的樣子,那雙眼睛朦朦胧胧的,嘴會微微地撅着,然後他會在他脖子上蹭一蹭,而他就輕吻他的額頭,對他說一聲早。
在父親去世之後,謝杭就成了他感情上唯一的寄托,在謝杭的身上,有他幾乎全部的愛。
他們有過很多甜蜜而苦澀的回憶,這些回憶是他賴以生存的氧氣,也是插滿他心頭的鋼針。
從此往後,他将背負着永遠無法解脫的愧疚和被深愛之人徹底忘卻的痛苦,一個人孤獨地前行。
這是他的懲罰。
他貪婪地注視着他,仿佛要将他眉眼的每一道線條都牢牢記在腦海裏。
在離開之前,他想最後再觸碰一下他,而那只手在快要碰到謝杭的臉頰時,卻還是又收回來了。
轉身走出病房時,于北川忽然記起了自己當年在四面佛前許過的願,真想永遠和他在一起啊,可是——
再見,阿杭。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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