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番外-彼時少年

番外-彼時少年

于北川和于兆榮一起走進了那幢三層的別墅裏,這種帶院子的小洋樓于北川以前只在電視裏見到過,今天第一次進到這種地方,他不免好奇而忐忑地拉緊了于兆榮的手。

一樓的客廳很大,地板鋪着光潔明亮的大理石,于北川在進去前使勁在門口的方形地毯上抹了抹鞋底,生怕把這亮锃锃的地板給踩髒了。他和于兆榮站在客廳中央,擡起頭朝四周看了一圈,不禁在心裏暗暗地“哇”了一聲,這裏豪華得都快趕上他以前去過的最高級的商場了,光是這個客廳就比他們家幾個房間拼起來還要大,要是在客廳中間拉張網估計可以打羽毛球了吧,不過也許會摔跤的,因為地板看起來實在太滑了。

謝泰明已經在等着他們父子倆,這時候他走過來招呼道:“你們可算來了,這地方是有點不太好找,我早說了叫人去接你們的,你自己非說不用。”

于兆榮有些拘謹,呵呵笑了笑,說:“沒事的,鼻子下面一張嘴,找不着路就問呗,不用麻煩排長。”

謝泰明忍不住笑了,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遞給于兆榮,又拿了一支夾在指間,說:“還排長哪,往後可該改改口了。”

洪靜芸的目光則是放在了于北川的身上,她打量了一下他,對于兆榮笑道:“你兒子?長得還真漂亮。”

于兆榮連忙跟她打招呼:“哎,嫂子好。”說着又用胳膊碰了碰于北川,“說話,見到大人不會叫啊?”

于北川拉着于兆榮的手收得更緊了些,乖乖地叫道:“伯伯好,阿姨好。”

洪靜芸低下頭來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于北川。”

洪靜芸又問:“今年多大了?”

“八歲。”

謝泰明笑道:“跟我們阿杭一樣大嘛。”他又問于兆榮,“你這孩子幾月生的?”

于兆榮道:“十月,就國慶節的第二天。”

謝泰明點點頭,“那阿杭還要大一點,他是八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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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杭剛才正趴在沙發上玩游戲機,這時候聽見了他們的對話,立刻也跑到了這邊來,他歪着頭打量了于北川一會兒,然後小臉一揚,稚嫩的童音裏帶着霸道,“叫我哥哥。”

大人們聽到都忍不住樂了,于兆榮拍了拍于北川的後背,笑着催道:“叫啊。”

于北川心裏有那麽一點點不服氣,只大兩個月也能算哥哥嗎。不過雖然不太情願,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叫了謝杭一聲:“哥哥。”

謝杭這下滿意了,有些得意地看着于北川,于北川也在看着他,接着留意到了他手裏拿着的掌上游戲機。那可是于北川一直想要,卻因為價格太高而根本不敢跟于兆榮提起過的東西。

謝杭發現了他的目光,舉着手裏的游戲機朝他晃了晃,“你想玩嗎?”

于北川不好意思點頭,也不想違心地搖頭,于是只抿着嘴沒有說話。

謝杭突然一把拉住他拖到沙發前,再推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他旁邊,說:“你願意做我弟弟我就讓你玩。”說完還不等于北川說話,自己就已經貼着他重新開始了游戲,“我教你,這個是這麽玩的。”

幾個大人在旁邊看着他們,都有些忍俊不禁,謝泰明說道:“這兩個孩子還挺有緣的,将來肯定能成好朋友。”

于兆榮的工作很快确定了下來,在謝泰明的手下任專職司機,謝泰明念着當年的情誼,不光給他開出了一個司機所能得到的最好待遇,對他們父子倆的生活也十分照顧,常常留他們在家裏吃晚飯,于是于北川在謝家出入的機會漸漸多了起來。後來于兆榮第一次随謝泰明去鄰市出差,于北川便被托在謝家借宿了幾天。

那時候于北川和謝杭早就熟悉了起來,當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謝杭還拉了于北川到他房間裏一起睡,當時已經是深秋,兩個男孩子蓋着厚棉被,趴在床上輪流抱着游戲機玩。于北川現在玩得比謝杭還要好了,謝杭看了一會兒有些不高興,一把抽走了于北川手裏的游戲機,說:“別玩了,要睡覺了。”

于北川正玩得起勁,這時候手上一空,心裏也有點不樂意,不過他沒有抱怨,乖乖地翻了個身和謝杭平躺在了一起。

關了燈,謝杭突然說道:“你現在怎麽都不叫我哥哥了。”

于北川在黑暗裏眨了眨眼睛,說:“我們都是上二年級,不分什麽哥哥弟弟吧。”

謝杭不幹了,“可是我比你大啊。”

于北川小聲道:“不是才大兩個月嘛。”

謝杭嘴一撅,說道:“不管,反正我也想當哥哥。我哥平時總是欺負我,經常指使我做這個做那個的,還往我嘴裏塞西瓜。哼,我都記着呢,等我将來長到比他還大了,非要也狠狠欺負一下他不可。”

于北川想了想,說:“你應該不能長到比他還大吧。”

謝杭沒理他的話,又說道:“其實我還有個表弟,不過他才上幼兒園呢,我都上小學了,跟他玩不到一快去,而且他總是拖着兩條鼻涕蟲,一看就讨人厭。”他嫌棄地說完,頓了頓,又轉過臉去對于北川道,“我喜歡跟你一起玩。”

聽到謝杭這麽說,于北川心裏比吃了個鮮奶大蛋糕還要高興,他也轉過臉去對他說道:“我也喜歡跟你一起玩。”

謝杭頓時開心極了,在被子下面伸出手去拉住了于北川的手,兩個人就這麽帶着滿足的笑意睡了過去,連做的夢都是甜甜的。

可這樣兩小無猜的日子沒過多久就結束了。很快到了寒假,當謝杭問起于北川期末考試的成績時,發現于北川的分數比自己高了一截,謝杭頓時就生起了悶氣,于北川跟他說話他也不理人。

洪靜芸覺得這兩個孩子有點反常,便問了謝杭是怎麽回事,弄清緣由後她不禁覺得好笑,勸道:“怎麽那麽小心眼呢,還不是你做題總是粗心大意的,下次考試時仔細一點,努力超過北川不就好了?”

從此謝杭的心裏便有了要跟于北川一争高低的念頭,兩人的關系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親密了。借着謝泰明的光,于北川小學畢業後進入了全市數一數二的重點中學,正好跟謝杭一個學校。随着年紀漸長,謝杭好強的個性愈發顯現出來,對于北川也更加的心懷不滿,有時候甚至到了針鋒相對的程度。

比于北川優秀的人謝杭不是沒見過,可叫他這麽不服氣的就只有于北川一個。他起床一睜眼就想到他,吃飯時想他,走路時想他,考試發卷子時想他,公布成績時更會想他。謝杭一看見于北川就覺得煩,可每當看不到于北川的時候,好像竟覺得更煩了。

比起從小就被要求擔以重任的謝柯來說,謝杭所接受的管教要寬松得多,全家人的溺愛幾乎都集中在了他一個人身上,也難怪他會變成這副驕縱任性的樣子。于北川三天兩頭地被謝杭找茬,他自己也很無奈,可他跟謝杭不一樣,在出入謝家的這些年裏,他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處處謹言慎行,變成了個禮貌懂事的小大人。他當然知道自己是不該跟謝杭計較的,他們父子倆這麽多年來都在仰仗謝家生活,想起謝泰明對他們的情深義重,謝杭的這點小脾氣并不是什麽難忍的事。

老實說,雖然于北川難免覺得有些煩惱,但并沒有對謝杭有過真心的反感。謝杭總對他不服氣,可實際上他也在暗暗羨慕着謝杭。他身上背負着一個下層家庭的未來,除了拼命念書,他沒有別的途徑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他不是那麽聰明,也沒有那麽幸運,他擁有的東西不多,唯一能比謝杭優秀一點點的成績,已經是他拼盡全力才得來的結果。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像謝杭這樣自由率性地生活。大人們總是誇他很乖,可他卻羨慕謝杭可以不乖。

他仍時常想起剛來謝家的那段日子。第一次見面時謝杭非要他叫他哥哥,還主動拉他一起玩了肖想已久的游戲機。他記得當年的自己在這家人面前有過怎樣的自卑和忐忑,是謝杭拉着他融入了他們。他和謝杭曾經是那麽要好的朋友,他們一起玩,一起笑,甚至連睡覺都要拉着手。

直到現在于北川仍是想要親近謝杭的,可惜謝杭已經不再喜歡跟他一起玩了。

于北川十七歲這一年,于兆榮去世了。出殡的時候于北川一直垂着頭沒有說話,直到人都快走完之後,他才開始壓抑地低泣起來。

謝杭就站在他的旁邊,雖然他一直看于北川不太順眼,可當于北川遭遇喪父之痛,他還是做不到幸災樂禍。不光如此,他在看到于北川傷心的樣子時,心裏居然也覺得很不好受。他往他手裏塞了張紙巾,聲音幹巴巴地勸道:“于北川,你別哭了。”

于北川沒有說話,只是用紙巾在臉上胡亂擦了擦,他捏着那團被沾濕的紙,剛擦淨的眼淚又掉了下來,肩膀也因為啜泣而一聳一聳的。謝杭只覺得心裏被人用力揪着一樣,又說道:“人死不能複生,你再傷心也沒有用啊。”

這句話非但沒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讓于北川一下子哭得更厲害了,他不再壓抑自己的聲音,把心裏的悲痛一股腦兒都宣洩了出來,甚至哭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謝杭第一次看到于北川這副樣子,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把剩下的半包紙巾也塞進了于北川手裏,見他沒反應,便又奪回了那包紙,抽出一張來去給他擦眼淚。他動作粗粗魯魯的,一點也沒有對待一個傷心少年的溫柔,可擦眼淚這個動作,本身就已經親昵得不符合他們現在的關系。

謝杭的手被那張沾了眼淚的紙巾弄濕了,他覺得怪不自在的,丢了紙用手在褲子上擦了擦,說:“我爸說以後你就住我們家了,你回去收拾好東西就過來吧。”他看于北川仍是沒有反應,又說,“我先回去了。”

“別走。”于北川突然開了口,擡起一雙朦胧的淚眼看着謝杭,“你陪我一會兒好不好。”

要是在平時,于北川絕對不會對謝杭提出這種請求,而謝杭也是絕對不會答應他的。可是今天,兩個人都反常地做出了對自己來說有些匪夷所思的決定。

謝杭在于北川身邊坐了下來,其他人都已經先走了,只有他陪着于北川坐到了太陽落下山去。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于是便一直沉默着。今天在不小心看到了于北川脆弱的一面後,他覺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麽讨厭他了。

在那之後于北川就住進了謝家。兩個人像是徹底忘記了那天的事,誰都沒再提起過,二人間的關系比起以前也沒有半點變化,而且自從開始了朝夕相處,謝杭對于北川的找茬反倒更頻繁了。

很快到了第二年的夏天,那幾天謝泰明和洪靜芸都分別出差去了,謝柯在外地上大學還沒放假,謝辛又住進了醫院裏,琴姨去給他送飯順便探望他,這天晚上家裏便只剩下了謝杭和于北川兩個人。

這時候已經臨近高考,學校在考試前給考生們放了一周的假。兩個人正在自己的房間裏複習功課時,書桌上的臺燈突然一滅,家裏停電了。

周圍陷入了一片黑暗,謝杭立刻想要去摸自己的手機,可他不記得之前把手機放丢了哪裏,現在摸黑更是根本找不到。他不知道家裏有沒有蠟燭,手電或許會有,但他也不知道這些東西通常都放在哪裏。

房間裏一片漆黑,空調也停轉了。謝杭在屋裏待不住,摸索着打開了房門,打算到院子裏乘涼。他剛出了房間,便看到于北川也正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手裏還拿着部手機在照明。

謝杭立刻攔住了他,“于北川,手機給我。”他想用于北川的手機給自己的打個電話,好方便找到它。

“哦。”于北川把手機遞給了他,可手機裏那點可憐的電量已經少到幾乎沒有,謝杭才剛剛撥通電話,這臺手機就不争氣地自動關了機。

“啧,什麽破手機,真沒用。”謝杭不爽地把手機扔回給于北川,他手上也沒個輕重,手機一下就砸在了于北川的胸口上。

他問于北川:“那你現在要幹嘛,上床睡覺?”

于北川答道:“去院子裏吧,外面涼快點。”

謝杭本來也正有這個打算,便說:“我也要去。”

兩個人都住在二樓,這時候都扶着樓梯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樓去。于北川走在前面,謝杭走在後面,結果謝杭在下樓時一個不小心,腳上突然踩了空,一下就撲到了于北川的後背上。

“靠。”謝杭氣鼓鼓地抱怨了一句。這一下把他鼻子都撞疼了。

“小心點。”于北川回過身去,摸到謝杭的手,拉住了,“我帶你走吧。”

不知道是因為身處黑暗的不安全感,還是因為于北川這體貼的好意,謝杭并沒有拒絕他。兩個人手拉着手,一前一後地沿着樓梯慢慢下行。謝杭記得家裏的樓梯一共是二十四級臺階,他想要快點走到底,心裏卻有個聲音在祈求別那麽快走到底。謝杭感覺着于北川手心傳來的溫度,在黑暗中陷入了奇怪的矛盾。

終于來到一樓的客廳,謝杭立刻就把自己的手給抽了回來,十分過河拆橋地嫌棄道:“居然是被你拉着手走下來的,我得去洗個手才行。”

于北川一貫都是好脾氣,可這時候聽了他的話卻忍不住有些悶火,賭氣道:“衛生間在那邊,你自己走過去吧。”

可客廳裏黑漆漆的,謝杭要摸到衛生間肯定又得花上好一番功夫,而且他本來就不是真的那麽介意被于北川拉手的事,只不過是想逞一時口舌之快罷了,于是最後便也沒有真去洗手。

于北川推開家裏的大門,兩個人一起坐在了門口的臺階上。天空挂着一彎上弦月,只帶來些微弱而幽涼的清輝。二人聽着夏夜裏忽遠忽近的蟲鳴聲,誰都沒有說話。

于北川想起來,上一次他們像現在這樣安靜地坐在一起,是一年前自己父親去世的時候,而上一次他們像今晚這樣手拉着手,已經是将近十年之前的事了。

不知道謝杭此刻有沒有也想起了那場葬禮之後的陪伴,有沒有也想起了他們剛認識時親密的友誼呢?

這些問題于北川是不會開口問他的,他覺得自己不會得到什麽正經的答案,要是真問起來,大概也只會得到一些不屑的諷刺和嘲笑罷了。

彼此沉默了很久之後,謝杭突然先開了口:“沒幾天就高考了,于北川,你想考哪個學校?”

“H大吧,離家近,學校名氣也挺大的。”

謝杭不屑地哼了一聲,說:“從小到大都在家門口上學,多沒意思。”

于北川問:“那你想考哪個學校?”

“我要考T大。”

那可是個名字響當當的頂尖名校,連于北川也不敢報多大的期望,于是他道:“那祝你成功吧。”

謝杭以為于北川在看不起自己,氣道:“你別不信,我會考上的,這回我絕對不會再輸給你了。”

于北川不知怎麽的突然有些想笑,應了一聲:“哦。”

他這反應讓謝杭頓時更氣了,謝杭捕捉到了他聲音裏的笑意,質問道:“你笑什麽?”

于北川趕緊否認:“啊?沒有。”

“你剛才明明笑了!”

于北川抵賴道:“我沒笑,天這麽黑,你看見了嗎?”

謝杭突然湊近了他,好像真要仔細從他臉上抓到點破綻似的,可他一下子靠得太近,于北川這時候又剛好也轉過臉來,兩個人的鼻子當即就碰到了一起,連嘴唇也若有似無地擦到了什麽東西,兩個人都吓了一跳,立刻就往後彈開一段距離,接着謝杭站起了身來,邊走開邊說道:“這、這裏有蚊子,我腿上都被叮了好幾個包了。”

于北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聽謝杭這麽一說,他也覺得自己腿上好像有些發癢,而且不光腿上,就連全身都泛起了些奇怪的癢意。

這時候院子裏的夜燈突然都亮了起來,屋裏也重新恢複了光明,是來電了。

也許是因為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在重見光明時,于北川的眼前不由一陣眩暈,就連腦子都連同有了點恍惚,讓他一瞬間有些想不明白——來電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于北川下意識地就朝謝杭看了過去,只見謝杭也正看過這邊來,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又都轉開了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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