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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溫煦,透過連綿不絕的鶴紅色楓林,篩落而下一束束金色光芒。

适巧前兩日刮了場大風,打落了滿地的楓紅,此際置身于楓林間,擡頭所見一片赤紅,地上亦然,眼前美景,絲毫不愧“落虹林”這個稱號。

易承歆一身藏青色繡如意紋飾的獵衣,肩後背着黑色皮革箭袋,一手牽着馬兒,一手握着彎月長弓,在兩名青衣護從陪同之下,緩步行走于楓林中。

驀地,堆疊成小山狀的楓紅,傳來了騷動。

“殿下,在那兒!”護從指着不遠處的一堆落楓高喊。

易承歆松開了缰繩,揚高手中的長弓,從背後抽出一支箭,長眸微眯,瞄準了那一堆楓紅,拉弓,放箭!

長箭破風射出,将地上的楓紅彈飛,紅楓在空中旋轉飛舞,與此同時,一道幾乎與滿地楓紅融為一體的紅色影子,撒腿狂奔。

易承歆不假思索的追上前,追至中途,高大身影霍地一頓,随後在那抹紅影最後停頓藏匿之處,重新拉弓瞄準。

然而就在大手欲放弓的那一刻,他聽見楓林另一頭傳來了腳步聲,尚未細想,一道幹淨清脆的聲嗓已回蕩在林間。

“莫要放弓!”

來不及了!幾乎是那聲嗓響起的同一瞬,易承歆便放開了手,讓箭再一次破風射出。

下一刻,在漫天飛舞的紅楓中,一只被射中後腿,仰首嚎哭的火狐貍總算現身。

易承歆放下弓,快步上前,正欲探手拎起那只火狐貍之時,一只白淨的手卻先他一步,抱起了那只火狐貍。

“什麽人?”兩名青衣護從抽劍相向。

順着長劍所指望去,易承歆的眸光落在一張秀氣文弱的面容上。

他斂了斂墨黑劍眉,深邃長眸端詳起面前的男子來。

此人身形單薄,不高,卻也不矮,一身錦白色常服,黑發簪玉,白淨臉孔上鑲着一雙清澈眼瞳,挺鼻,薄唇,皮膚甚白。

易承歆估量此人約莫十三、四歲,不過西涼王朝的男子少有如此文弱,興許此人是外表太過稚嫩,方會看上去這般年輕。

被打量的稚秀少年,懷裏抱着受傷的火狐貍,目光定定的回視着易承歆。

他同樣在端詳與打量易承歆。

見易承歆身形高大,散發一身華貴氣質,眉宇之間且端着傲氣,面貌俊麗非凡,身旁又跟着兩名護從,不必揣想也知道此人肯定是貴族子弟,要不便是高官子弟。

“究竟是什麽人?”護從拉高嗓子,尖聲追問。

南又寧目光不懼,面色淡定的回道:“同為西涼子民,此地亦非大內禁地,閣下為何不先報上名號?”

這席話自然是沖着易承歆來的。

聞聲,易承歆再一次端詳起面前的單薄少年,揚了揚唇,淡笑回道:“西涼太子,易承歆。”

南又寧當下面色微變,抱緊了懷中的火狐貍蹲下身,眉目低掩,換上恭謹姿态。

“草民南氏見過太子殿下。”

“南氏?你與禮部侍郎南大人可有關系?”易承歆思緒轉得極快,不一會兒便聯想起朝中南姓官員,畢竟南這個姓氏在西涼并不常見。

南又寧頓了下,回道:“草民南又寧,禮部侍郎正是家父。”

“南大人是你父親?”易承歆微微挑眉,端詳眼前這個少年的目光,多了一絲玩味與尋思。

他曾聽其他人提及,禮部侍郎有個養在外地的獨子,聽說這個孩子出生時不足月,身子骨格外孱弱,加上禮部侍郎篤信佛門,找來了高僧為孩子論命,發覺這個孩子身懷前世宿緣,得先入佛門修行,方能安穩長大,因而這孩子只在京中養至三歲便送至南方的懷恩寺修行。

“你便是南大人的獨子?”易承歆瞄了一眼少年烏黑的發髻,問道:“你不是入佛門修行嗎?怎麽沒剃發?”

“回殿下,在下只是帶發修行,跟随在佛的身邊,待到前世宿緣已解,方能回返俗世。”

見少年始終低着臉,易承歆出聲命令:“擡起臉來說話。”

南又寧緩緩擡起臉,揚起那雙碧澈沉穩的眼瞳,不染懼色,直挺挺的回視。

“今年多大了?”易承歆下意識問道。

“在下今年剛滿十五。”南又寧态度沉着的回道。

“十五?”易承歆的聲嗓微地拔高,似是有些質疑。

畢竟眼前這個少年實在太瘦、太單薄,而他的面容亦透着稚嫩,唯獨那雙眼是那樣沉定,絲毫不符他的年紀。

他的眼神,擁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世間所有。

興許是自幼在佛門修行的緣故吧?易承歆不由得作此聯想。

“你為什麽要阻止我射下這只火狐貍?”易承歆的目光落在南又寧懷中的毛茸茸動物上。

“這只火狐貍與我有緣,前兩日我與家人來落虹林賞楓時,與它有過幾面之緣,心中便一直記挂着它,所以便來此尋它。”

易承歆見那只受了傷的火狐貍,安靜地偎靠在南又寧的懷裏,一雙深具靈性的赭紅眼瞳,眨也不眨的直視前方,與他經常聽說火狐貍性情暴躁的傳聞大不相同。

“你是怎麽知道,這只火狐貍便是前兩日你遇見的那只?”易承歆心思缜密,不由得起了疑。

“緣分。”南又寧語帶神秘的說,同時揚起了唇角,蕩起了淺淺的笑漪。

那抹笑,莫名地使易承歆挪不開眼,更引起他對這個少年的好奇。

“殿下或許無法理解,佛家所謂的因緣,可我就是知道,這只火狐貍與我有緣,我不能見死不救。”

“你打算把它帶回去養下?”

“倘若殿下允準的話。”

南又寧這話聽來并非請求,僅僅只是告知。

易承歆性子不能說是平易近人,出身皇室的他,生母是西涼國後,外戚更是西涼開國望族之後,自幼便是被衆人捧在手心上。

禀性聰穎的他,更是深受帝王疼寵,五歲便被立為儲君,六歲能作詩,七歲能上馬射箭,八歲已飽讀禦國群書,十三歲曾随西涼樞密使一同出兵征戰,種種過人事跡傳遍西涼國土各處,西涼子民早已認定太子将是未來明君,對他甚是愛戴景仰。

眼前的少年,不過是尋常人,并非皇族,說起話來卻是那般不卑不亢,可易承歆非但不怒,反而是對這個南又寧多留了幾分心。

放眼皇室之中,能敢這樣同他說話的人亦不多,衆人對他向來敬多于愛,先忌憚後簇擁,他早已習慣旁人的敬畏,難得有一個人不畏懼他,對他說話如平輩,他不禁對這個少年産生了幾分好奇。

“我允你把這只火狐貍帶走。”易承歆瞥了一眼那只火狐貍,又望了一眼南又寧平靜的面容,淡淡揚嗓。

南又寧面上無喜,亦不感意外,只是低垂面容,朝易承歆行了個君臣之禮。

而後,南又寧抱起火狐貍,在易承歆炯炯注視中,踩過滿地楓紅,跨上綁在不遠處的馬匹,緩緩離去。

這是易承歆初見南又寧的情景。

即便多年以後,時過境遷,人事已非,可那個少年,那雙超乎常齡的眼,依然深深镌刻于他的腦海。

這是南又寧第二次見到易承歆。

距離上回在落虹林,已過了一年餘,他上個月剛滿十六足歲,透過禮部與國子監的重重審核,終于能進入西涼大內,來到驚鴻殿裏随其他貴族子弟一同應試。

西涼王朝的科舉制度是這樣的,尋常人若想求仕,得先通過全國性的考試,再層層往上考,最終合格者方能參加由皇室主考的殿試。

然而西涼向來重視貴族更甚平民,但凡是貴族子弟,抑或高官子弟,只要具備才能,并通過禮部與國子監層層考核,便能參與殿試。

西涼的科舉制度素來如此,對待貴族與高官子弟格外寬厚,西涼重視一個人的出身更甚于才貌,因而高官爵位多是世襲,少有平民能破格出任。

長此以往,朝廷內部風氣甚是封閉,高官貴族各結黨派,并以官階及出身背景做劃分,造成朝廷內部不諧,各種結黨營私,或因階級背景不同而起的攻讦鬥争,謂為西涼內政一大诟病。

為了在朝中争求一席之地,亦為了替家族争光,這些高官貴族子弟無不卯足了勁兒,只為在殿試大放異彩,好讓皇室刮目相看,進而起用為仕。

南又寧雖然不願與這些人争,可他到底是高官子弟,南家在西涼算得上是貴族,雖已沒落,比起平民總是要強得多,他又是南家唯一獨苗,為了南氏的聲望,亦為了不丢父親的顏面,他總得出面應試。

不知為何,父親長年不得君王歡心,仕途走來不甚順遂,禮部侍郎這個官銜聽來威風,實則沒有太多實權,受制于禮部尚書,且所管之事多是禮樂祭祀等等,與朝廷內政并無直接關系的小事。

南又寧無意當官,他想,只要不在殿試上出風頭,別讓主審官注意到自己,就這麽默默地被其他人擠下,那便順了他的心意。

豈料,事與願違——

“南又寧?”

聽見那道沉醇渾厚的聲嗓,在寬敞偌大的驚鴻殿回蕩,被點名的南又寧心中一抽,低垂的面容自黑漆牡丹矮案前擡起。

清澈如碧池的眼瞳,對上了另一雙熠熠生輝的利眸,南又寧認出了今日的主審官,竟然便是一年前在落虹林巧遇的太子。

易承歆一身淡金色繡青龍紋長袍,發簪白玉,俊容皎皎,星目朗眉,颀長身影高高伫立于殿堂之上,那一身與生俱來的自負傲氣,教人無法輕易忽視。

此際,大殿裏的考生們齊齊低首,提筆應試,聽見易承歆這一聲低喚,全仰起頭,順着他目光所在望去。

面對大殿上數百人的注視,南又寧白淨的面容如同一汪清湖,不起半絲漣漪,只是靜靜地舉目回視。

易承歆雙手負于身後,緩步行至位在殿中角落一隅的南又寧面前。

他立定于矮案之前,居高臨下的睥睨着盤坐于案後的單薄少年。

“殿下。”在那雙銳眸的注視下,南又寧不得不開口。

“那日你帶回去的火狐貍怎麽樣了?”不理會殿上其他考生的側目,易承歆兀自問起了南又寧,口吻好似兩人已熟稔多時。

南又寧不明白這樣一件小事,何以值得高高在上的西涼太子挂心,更不明白,眼下可是氣氛靜肅的殿試,他身為主審官,又怎能無視規矩,在衆目睽睽之下與自己攀談。

雖說皇室向來偏倚貴族子弟,這已是衆人皆知的事實,可在殿堂之上,科舉制度與規矩之前,誰都不得任意藐視王法。

“殿下,在下正在應試,不便與殿下相談閑雜之事,還請殿下寬恕。”

此話一出,不僅殿上的考生暗暗驚愕,就連一側協佐審考的禮部官員,亦是面露詫異。

能得主審官的特別關注——且今日的主審官,還是西涼未來儲君,這可是任誰都懂該牢牢緊抓的大好機會,可南又寧一開口便是回絕,這是何等愚蠢至極的反應。

衆人的目光或驚或詫,或嘲或諷,多是取笑南又寧不懂得審時度勢,大殿之上,唯獨一人揚笑以對。

那人便是易承歆。

他絲毫不介懷南又寧的冷淡回絕,反而對這個少年越發感興趣。

他能從南又寧的眼神看得出來,這個少年并不想取得他的關注。他複又垂眸睐向案上的試卷,只見雪白絹紙上,書寫着數行端秀的字跡。

“殿下——”南又寧平靜的面容頓起波瀾,只因易承歆探過大手,抽走了他案上的試卷。

“胸懷慈悲,方能以仁心度天下蒼生……”易承歆嘴角含笑,低聲念出試卷上的端秀字跡,瞥向南又寧的目光頗有幾分玩味。

這個南又寧的字跡,就同他的人一般,纖細單薄,好似風一吹便會倒下。

“殿下!”聽見易承歆念出自己在試卷上的作答,南又寧面色波動更劇,那一雙細眉擰絞,語氣急切。

這可是殿試,他怎能無視考場規矩,當着衆人的面将他的作答念出來!哪怕他是西涼太子,也不該如此藐視法規。

聽出南又寧話裏的不悅,易承歆倒也不怒,只是打住聲嗓,放低了執高的試卷,墨掃似長眉微地一挑,目光含笑的回望。

這個少年一身黑紗長袍,發髻飾以木簪,面色白淨,五官秀挺,明明個頭小,不起眼,可坐在這偌大的殿裏,在一群黑壓壓的考生當中,那一身淡然閑适的氣質,卻是怎麽也掩蓋不了。

比起其他急于攀附的貴族子弟,眼前這個一點也不打算巴結主審官的南又寧,實在有趣多了。

易承歆心念一起,卷起了試卷,弧度優美的下颚一沉,朝着那一臉不悅的單薄少年微笑啓嗓。

“南又寧,随我來。”

話落,淡金色高大人影兀自轉過身,朝着與大殿相通的側殿走去。

霎時,大殿裏群聲嘩然。

殿試一般而言分為三個階段;一是筆試,在這個關卡便會剔除一半以上的考生,第二階段則是由禮部官員予以口試,這個關卡只會留下不到一半的人,最後一個階段則是剩下的考生被召至偏殿,由主審官逐一與之口試。

通過殿試的考生,會按照主審官對他們的評價,依其出任五品以下的官職,或出任翰林院的院士等職,換言之,考生們日後的官途,全系于主審官之手。

南又寧尚未通過殿試的第一階段,甚至沒有接受第二階段的官員口試,便直接被召入偏殿,且還是身為主審官的太子殿下親口下诏,這是前所未有之事。

面對衆人或羨或妒的注視,南又寧只是白着張秀淨面容,站直了身,尾随易承歆進入偏殿。

跨過了朱紅門檻,輝煌爍金的偏殿裏,兩側分列待命的宮人,殿門之外是帶刀禁衛軍,殿上擺着一架紅木嵌瑪瑙寶座,易承歆便落坐于上,手中還卷握着他的試卷。

一見南又寧進到偏殿,随侍在側的太監即刻搬來了一架黃花梨透靠背玫瑰椅。

“賜坐。”易承歆美目一揚,含笑說道。

南又寧卻是直挺挺的站着,那雙碧澈似水的眼眸,無懼地迎視,眼中凝着一束細不可察的怒氣。

偏偏易承歆就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怒氣,心下更覺有趣,看來他是當真對當官這件事沒興趣。

“殿下此舉已是壞了規矩。”南又寧終是難忍怒氣,揚嗓控訴。

怎料,寶座上的易承歆卻是嘴角一揚,姿态倨傲的說:“我說的話便是規矩。”

南又寧一臉隐忍的回道:“殿下若是以此态度面對社稷大事,恐非西涼王朝之福。”

“南又寧,你既然無意當官,又何必來參加殿試?”易承歆不再拐彎抹角,當下開門見山的質詢起來。

南又寧聞言怔住,心下更是一驚。他是從何發覺的?

易承歆寬拔的肩往後一靠,一手搭在漆金扶把上,一手揚高了試卷,嘴角随之揚起一抹玩味的笑。

“你的試卷作答,看起來有模有樣,很像是一回事兒,可實際讀來,卻是答非所問,就像是在向審卷者念誦佛經一般,枯燥乏味,毫無建樹。你既是出身書香世家的南氏,我不相信你會是個庸才,更不相信你會讀不透試卷的題目。”

說這話時,易承歆那雙狹長深邃的鳳目,始終灼灼凝視着殿下的單薄少年。

南又寧這才曉得,眼前殿上被西涼人褒揚景仰的太子,原來并不是一個驕縱的草包,他觀察入微,心思極細,一切出格的舉動全是為了試探自己。

“殿下既然已看透在下的心思,何不讓在下就這麽被剔除應試資格?”

“因為我就看不慣你那樣子。”易承歆好笑地說。

南又寧微微蹙起細眉,清秀面容滿是不解。

“你不願當官,那又何必逼自己來參加殿試?”

“生于官宦之家,不能愧對家門,縱有千般不願,亦只能忍耐。”

“說到底就是為了禮部侍郎。”易承歆一臉了悟的輕輕颔首。

“既然殿下已知答案,能否放行?”

南又寧恢複先前的沉靜,語氣猶是那般不卑不亢。

“既然已經破格把你召進偏殿,你就坐下應試吧。”易承歆可不打算放人。

“在下既無意當官,殿下又何必浪費口舌在我身上?”

“是誰允你不當官的?”

見殿上的易承歆俊容揚笑,笑得有幾分戲谑與不懷好意,南又寧心中陡地一緊。

他聽父親提及過,太子自幼在衆人的褒贊聲中成長,心性不免驕傲自負,可他天資過人,樣樣精擅,是皇室中少有的全才,自當一身傲氣。

這樣的天之驕子,做起事來卻無軌跡可循,更讓人難以捉摸,是以父親曾言,日後太子若繼位,只怕朝廷內部将起一番風雨。

“在下驽鈍,不懂殿下用意。”南又寧明白,眼前的易承歆是對自己起了興致,至于是捉弄,抑或是純粹好奇,他尚且不知。

“那日在落虹林裏,我見你挺有膽識的,知道我的身份後也沒急着巴結,跟那些貴族子弟見着我的模樣很不同。”

“在下只是懼怕殿下的威勢,不敢與之攀談,何來的膽識?殿下怕是誤會了。”

就憑他敢直着腰身,揚高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與自己這般讨價還價,他便比其他人有膽識得多。

易承歆笑了笑,道:“南又寧,你這人真有趣。敢情你是過去在佛門待久了,不通人情世故,還是你天性如此?”

南又寧是當真在佛寺待了太長的日子,以至于這兩年回返皇京時,他始終無法習慣京中的繁文缛節,以及與貴族應對的各式禮儀。

“還請殿下饒恕在下的驽鈍。”南又寧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如是說道。

“你不驽鈍,你聰明得很。”易承歆攤開手中的試卷,再一次細細浏覽起上頭端秀的字跡。

一時之間,偏殿裏靜默無聲,南又寧直挺挺地伫立,心下安然,無所畏懼。

佛家教會他的,是平靜與安寧,是無憂無懼,他從不害怕當下所面對的任何事物。

易承歆緩緩拿開擋去那道人影的試卷,鳳目爍爍,直盯着單薄少年。

他從未見過這般沉着的少年,明明那樣稚氣,那樣不谙世事,那雙眼卻好似已悟透真理,無懼亦無猜疑,仿佛世間萬物不足已讓他起心動念。

那麽,什麽樣的事物方能讓他起心動念?

易承歆對眼前的南又寧,興起了一念,想把這個少年擺在身邊,好好仔細觀察一番,皇城裏就缺少了如他那般有趣的人,如若有他在身邊陪伴,日子興許會有趣得多。

此念一起,易承歆将手裏的試卷往一旁的紫檀雕回紋小炕案擱去,将全副心神擺在殿下的少年身上。

“南又寧,眼前我給你幾個選擇。”含笑的醇嗓慢悠悠地響落。

南又寧面色沉靜且冷然,沒有太大的反應。

“你不想當官,成,我讓你自個兒選,你是要來當我的伴讀,還是要當我的少師?”

聞言,南又寧那張秀淨的臉,總算起了變化,露出了易承歆意料之中的憤怒。

南又寧能不怒嗎?少師是什麽?少師可是教導皇太子習文的師傅!

那可是從一品的官銜,雖說并無太大實權,不過是享有官銜與聲譽,然而放眼西涼朝廷,多少才情優異、見多識廣的高官,皇帝都沒召他們來為太子講述經文,更遑論是年方十六歲的他?!

“殿下這是在尋我開心嗎?”南又寧那雙秀氣的細眉,已深深擰成小結。

“你覺着以我這樣的身份,我會拿這種事尋開心嗎?”易承歆好笑地反問。

“朝中比我有資格當少師的重臣多得是,我既非位高望重,亦非天才神童,何德何能當殿下的少師。”

“你長年念佛不是嗎?”

易承歆手肘撐在幾案上,白皙手背托起下巴,俊雅容貌看上去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然而那雙眼卻是爍爍如金,甚是專注。

“我自幼寄住于佛寺,随高僧們一同參悟佛經,學習梵語修撰佛書。”南又寧淡淡地回道。

“偏偏我什麽都懂,就是對佛經一竅不通,你來教我念佛經,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易承歆笑回。

“殿下若真心想與佛結緣,京中靈山寺頗具盛名,寺裏的圓通大師更是一代高僧,若能将大師請來為殿下講述佛的真義,相信會遠比我這個參過幾年佛的帶發修行者來得清透。”

“我不要什麽高僧大師,我就要你來教我念佛。”易承歆語氣淡淡,卻是帶着不容人拒絕的強悍。

南又寧雖然耿直,卻也不傻,他看得出來,眼下若是不照易承歆的心意走,不僅自己可能惹禍上身,說不準亦會替父親招禍。

他再怎麽不願,再如何不甘,終究只能隐忍下來。

“如何?考慮清楚了嗎?”

瞥見那單薄少年抿緊了淡粉色的唇瓣,易承歆不由得一笑,語氣帶有幾分戲谑意味的揚嗓。

“承蒙殿下厚愛,在下承了殿下的恩惠,叩謝皇恩。”

說着,南又寧單膝觸地而跪,雙手抱拳高舉過頭,向寶座上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行君臣之禮。

“起來吧。”易承歆猶然斜靠在寶座上,好整以暇的笑睨。

南又寧的雙眼緩緩自高舉的拳頭後方揚起,與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西涼太子相望。

兩雙眸光,隔空交會,一者玩味,一者沉然。

這是南又寧第二次見着易承歆的情景。他對這個西涼太子毫無一絲好感,只覺此人傲慢非常,我行我素,毫無章法規矩。

這亦是易承歆第二次見着那個落虹林裏的單薄少年。

正因這個單薄少年一身超然出世的氣質,竟教生性傲慢無情的西涼太子從此記上心頭。

然而誰又料想得到,這一記,便是一生一世。

一生,難忘;一世,難滅。

一尊鎏金文殊菩薩像,堪稱鬼斧神工,細節精巧,等同于半個人高。

那五髻文殊菩薩乘坐于金獅坐騎之上,右手持智慧劍,左手捧青蓮花,花上置有《般若經》,乃是象征智慧與慈悲。

南又寧方踏入臨華宮西院的書房,迎面便被矗立于前的文殊菩薩所震懾。

他目光滿是敬仰,帶着崇畏之心,靜靜欣賞着這尊鎏金菩薩像,渾然不覺,有另一雙眼同樣在觀察着他。

“這是我十三歲随樞密使出兵南蠻,凱旋歸來之時,太後命工匠在文殊菩薩成道之日雕成并贈予我的聖賜。”

聽見沉醇的聲嗓響起,南又寧這才緩過神,側身望去,對上易承歆那雙美麗的狹長鳳目。

“給太子請安。”南又寧低垂眉眼,雙手抱拳。

“你是少師,應當是我給你請安才是。”易承歆不知是認真,抑或玩笑話的回道。

“微臣受不起。”南又寧的腰身又低了些。

易承歆盯着他黑壓壓的後腦勺,以及那一身簇新的紫紅紗綢官袍,嘴角不禁翹起,頗有幾分詭計得逞的奸笑。

“少師請起。”易承歆笑道。

南又寧緩緩放下雙拳,站直了單薄的身子,昂起白淨秀氣的面龐,任由尊貴的西涼太子仔細端詳。

易承歆瞅着瞅着,劍眉卻逐漸并攏,而後來到南又寧面前,陡然探手撫上他被玄黑腰帶束緊的腰身。

南又寧一愣,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表情略僵地睜大雙眸。“殿下這是做什麽?”

“這官袍太大了,尚服局的人都幹什麽吃了?”易承歆不悅地盯着他那一身過于寬大的官袍。

一旁随侍的太監連忙湊上前,躬身道:“殿下,可要小的前去尚服局通報一聲?”

“去,去把人給我找來,給少師重新裁制一件。”易承歆不悅地命令道。

小太監不敢怠慢,随即應命而去。

南又寧怔了怔,道:“殿下,這衣袍不過是略寬了些,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易承歆揚起優美的下巴,道:“你要記住,往後你便是太子少師,是教導東宮的師傅,你可不能丢了東宮的顏面。”

聞言,南又寧心頭一沉。聽着如是說法,仿佛往後他都與東宮扯不開關系……這恰恰是他最不樂見的事。

不一會兒,尚服局的尚宮風風火火趕至,一來便給易承歆行禮賠罪。

“南大人是朕的師傅,卻穿着不符身形的衣袍,滑稽可笑,莫不是在恥笑東宮?”易承歆垂眸睨着趴跪于地的尚宮。

“是小人的疏忽,請求殿下寬恕!”尚宮連聲求饒。

“還不給少師重新量制。”易承歆往書房正廳的紅木太師椅落坐,等着尚宮親自替南又寧重新量身。

尚宮忙爬起身,正欲上前給南又寧量身,豈料,南又寧卻是又退了一大步。

見狀,易承歆擰眉,不悅問道:“少師這是怎麽了?”

南又寧抑下心底的慌亂,鎮定沉着的回道:“殿下可知,尚服局為了趕制微臣這一身官袍,耗費了多少心神與力氣,殿下若有慈悲之心,應當體諒宮人們的辛勞,莫要因為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降罪于人。”

易承歆嘴角一揚,笑道:“少師這是拿佛來說教了?原來少師是體恤那些宮人才不願重新裁制官袍。”

“多謝南大人體恤。”尚宮面上一松,急忙給南又寧躬身行禮。

易承歆站起身,雙手負于腰後,緩步踱至南又寧面前,探手輕撫過他的腰帶。

南又寧低眸,忍住了想躲開的沖動,硬是逼自己挺直腰身面對。

“那好,袍子就不必重裁了,那我便多賜少師幾副腰帶,好讓少師能把袍子系緊些。”易承歆笑道。

“小的遵命!”尚宮跪地接令。

“微臣謝過殿下。”南又寧再次抱拳行禮,順勢躲開了撫在腰上的那只大手。

易承歆不以為意,收回手負于腰後,轉身步入內間。

南又寧直起身,緩步尾随入內。

內間是書房,紅木雕祥獸寫字臺面南而放,後方立着一面紅木石心龍鳳呈祥大插屏,一側牆上懸着一幅山水墨畫,臨窗邊的大炕上,擺着一架琴幾,幾上小金獸爐薰着雅香。

易承歆兀自在寫字臺後方落坐,順手抄起案上一本經書,道:“不如少師幫我講述一下這本《楞嚴經》的宗義吧?”

南又寧快步走來,正欲探手接過那本《楞嚴經》,不想,易承歆忽爾長手一收,頓時讓他撲了個空。

尚未回過神,易承歆已探出另一只大手抓住他懸于半空中的那只手。

南又寧一驚,下意識欲抽回,卻被易承歆緊緊攫住。

“少師的手這麽小,可握得住弓?”見南又寧一臉局促,易承歆只覺好玩,便故意抓着不放。

“我不殺生。”南又寧果斷回道。

“喔,原來少師信佛家那套,所以不殺生,這樣說來,少師對武器一竅不通。”

“殿下若是想找人談論武學,恐怕是找錯人了。”

“我就只是好奇,南大人看上去那樣嚴肅威武,年少時亦曾随大将軍一同出征,怎麽會養出這麽一個秀氣白淨的兒子。”

見易承歆端着玩味兒的淺笑,目光灼灼地端詳起自己,南又寧心頭暗縮,連忙垂下眼,故作鎮定。

“少師的耳根子紅了?”易承歆只覺得眼前這個少年明明一副老成模樣,可為何每當他随手一碰,便這般毛毛躁躁,這樣的反差可有趣極了。

“微臣怕熱。”南又寧如是解釋。

“不過四月天,春風仍寒,少師便覺着熱?”

“微臣身子燥。”南又寧忍住了想揚眸相瞪的沖動,只能繼續敷衍。

幸而易承歆總算松了手,并喊來了書房外的宮人,命令道:“去給少師端杯雪蓮茶來。”

宮人即刻便捧送了兩盅雪蓮茶上案,易承歆端起了雪蓮茶,親自起身奉向南又寧。

南又寧一怔,卻沒立刻伸手去接,只是不知所措地瞪着這一幕。

驀地,他耳畔又響起了昨夜父親對他耳提面命的那些話——

“寧兒,你千萬記住,殿下自幼聰穎過人,又是萬千之上,衆人簇擁,自是心性狂傲,喜怒難以捉摸,你得謹慎應對。”

“殿下會看上你,欽點你當少師,肯定有他的原因,你莫要擔心其他,只要記住別讓殿下識穿,讓殿下起疑心,那便是萬幸。”

“父親,孩兒過去一直在佛寺裏生活,不曾進過宮,更不曾侍奉過皇室,孩兒只怕會惹怒了殿下,惹殿下不快,若是一并連累了父親……”

“殿下既然如此看重你,肯定是喜愛你的,只是陛下不喜南家,就怕是宮中他人會刁難你,你切記得多攏絡殿下,必要時方有個人能幫你。”

父親的話言猶在耳,面對眼前這個行事嚣張至極的西涼太子,南又寧盡管心底有諸多不滿,仍是只能忍下。

“少師不願接受我親手奉上的這杯拜師茶嗎?”易承歆挑動墨眉。

南又寧抑下滿腔的無奈,探手接過那杯雪蓮茶,而後在易承歆興致盎然的注視中,将那杯雪蓮茶一飲而盡。

這時的他,又怎會料到,他漫漫一生的愛與恨,孤獨與快樂,全從飲下這杯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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