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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點點螢光,仿佛是飛墜的星子,承負着無數的美夢。

南又寧心底一直有個美夢,可他明白,那是永不可實現的奢望。

他望着易承歆手心上的流螢緩緩飛起,在空中盤旋飛舞,而後趁隙鑽出了門縫,消失無蹤。

一如他悄然在心底,掐滅了那一點一點閃爍,卻不被容許的美夢光輝。

他轉而望向正擡眸欣賞滿屋子瑩光流舞的易承歆,然後逼自己将話吐出口。

“殿下。”

“若是想謝我的話,那就不必了,我只是想證明,西涼皇城絕不會比南方的懷恩寺差。”

那張俊麗容顏難掩年少輕狂的傲氣,更流露出皇族之人方有的驕貴,南又寧曾是對此深感不喜,可如今這般望着,他竟覺得那份傲貴,是世間少有的美,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個男子總在關鍵時刻護着自己。

是友情也好,真是師徒之誼也罷,易承歆待他的好,他當真牢牢收進心底,妥當珍藏。

“殿下,我……再過不久便要娶親了。”南又寧忽爾輕輕揚嗓。

易承歆聞言一怔,鳳目流轉,凝定在那張清秀白皙的面容上。

南又寧卻是笑着,兀自言道:“我爹替我向副樞密使大人說了門親事。”

“袁鈞?”易承歆回過神,面色卻莫名沉了下來。

“袁鈞有兩個女兒,你爹替你說了哪一個女兒的親?”

“殿下怎會如此清楚?”這下反換南又寧詫異。

“太後近來一直急着替東宮張羅婚事,已在慈安宮擺了幾次宮宴,将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女眷召入宮中。”

看來真如同爹與娘親所擔憂的那般,太後當真是心生疑義,方會如此動作頻頻,急着替東宮納妃。

思此,南又寧心口一沉,只覺無比苦澀。

“看來那些老人家可都比我們還着急,生怕我們讨不到媳婦兒似的。”

望着易承歆揚起諷笑,話說得頗是苦,南又寧無從窺探他的心思,只曉得自己若是再與他過從甚密,恐怕當真會替南家招致災禍。

“殿下年紀也不小了,确實是該定下心來。”南又寧言不由衷的勸道。

聽了此言,易承歆面色微變,鳳目染上恙怒,可面對那一臉平靜的少年,他又能說什麽反駁?

他,又為何要反駁?

易承歆被心頭矛盾糾結的情緒擾亂了,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覺胸口凝淤着一股悶躁之氣,卻是無處可發。

“我的事情,無須任何人替我擔憂,少師還是操心自己的親事去吧!”未了,易承歆冷冷地撂下這句話,随後推門離去。

屋外候着的那些宮人,見太子爺繃着俊臉,滿面不悅,全都又愣又詫,頻頻回首觑向追出門口的南又寧。

可南又寧只追至門口便停下,未再追上前,只是靜靜地目送着長廊上大跨步離開的颀長人影。

宮人們紛紛追随上去,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只留下錯愕莫名的南家下人。

“公子,太子殿下看上去怎麽像是生氣了?”梨兒湊近南又寧身旁,一臉憂心忡忡的低問。

“我也不曉得。”南又寧收起視線,轉身回屋。

“哇,好美呀!”尾随在後的梨兒,望着滿屋飛舞的螢光,不禁驚呼。

南又寧亦昂首望着屋裏盤旋的流螢,心口一陣陣緊縮,竟有些酸軟。

那個至尊無上的男子,只因他一句随口無心的話,便為他帶來了滿屋的螢光,他究竟是抱持着何等心思呢?

玉茶盞“眶啷”一聲,被狠狠摔破于地。

一側宮人吓得縮成一團,登時全跪了一地,連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

易承歆在紫檀羅漢榻上重重落坐,随手抓起茶幾上的青瓷茶碗便又往地上砸。

“殿下,殿下,您可當心,砸傷了自己!”何公公聞聲急奔入偏殿,搶下了易承澈正欲往自個腳邊兒砸去的茶碗。

“滾!”易承歆怒氣正盛,哪裏聽得進去這聲勸。

“殿下,方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麽會氣成這樣?”何公公生怕主子氣壞了,連忙着排解怒意。“莫不是南大人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冒犯了殿下,小的這就去把南大人找進臨華宮,讓他親自向殿下賠罪。”

話罷,何公公轉身退下。

“站住!”易承歆一聲沉喝,喊住了何公公。

何公公轉身作揖,恭謹回道:“殿下可還有什麽吩咐?”

“誰準你去找南又寧了?!不準去!”易承歆皺眉訓斥。

何公公是明白人,他豈會看不出,太子爺對待南又寧的特殊,又怎會看不出,這位年輕氣盛的太子爺,怕是喜歡上了那個單薄瘦弱,言行舉止都不若男子威武的太子少師。

盡管皇後所在的和鸾宮那頭,已悄悄召見過他幾回,每回都是問及了太子與少師之間可有可不尋常之處,隐晦地暗示着他,要暗中監示太子與少師之間的來往。

可做為臨華宮的奴才,他怎能背着主子去讨好皇後,自然是虛應敷衍,盡可能地與皇後那頭打太極,安撫皇後的猜忌與不安。

可他在一旁看得感清楚,太子爺對待少師,早已超出了尋常的師生之情。

太子爺甚至能為了少師一句話,便随少傅一起前往獵園抓了整夜的流螢,只為了讨少師一笑……此事若是傳到和鸾宮與慈安宮那頭,恐怕後宮将掀起波瀾。

“殿下,難道不是少師惹您不快?”何公公試探地問道。

易承歆僵着俊顏,良久不語。

“還是小的代殿下前去探一探少師?”何公公順着主子的心意請示。

易承歆墨眉一攏,目光淩厲地反問:“你要去探他什麽?”

何公公不敢言,只是彎身垂首。

“何銘,你這個奴才在想什麽?”易承款冷嗤,“你以為我對少師有不尋常的心思嗎?”

聞言,何公公的腰彎得更低了。

“你把我當成什麽了?!”易承歆反手一抓,将另一側幾案上的白玉花瓷砸到地上,尖銳的破碎聲響,霎時清脆地回蕩在偏殿裏。

何公公登時跪了下來,焦灼求饒:“殿下饒恕!是小的錯了,小的不該妄自揣測殿下心思,小的知錯,罪該萬死!”

“滾出去!”易承歆怒目叱喝。

何公公連忙爬起身,慌張退出偏殿,可他前腳方踏出偏殿,身後忽爾又傳來易承歆的命令聲。

“慢着,給我回來!”

何公公白着臉,渾身冷汗涔涔的轉回身,伫立于原地,不敢擅自亂動。

易承歆坐在羅漢榻上,雙手搭在膝頭上,俊容甚是陰沉,鳳目更透着幾許暴躁與狂亂之色。

“去慈安宮把先前太後給我拟的冊子拿來。”

聞言,何公公着實愣住,驚詫擡首,顧不得會否惹惱主子,反問道:“殿下,您這是……這是打算……”

前一段時日,慈安宮那頭便鼓動着要給東宮納妃一事,擺了幾次宮宴,将三品以上官員家中的女眷召入宮裏,為的自然是讓太後能逐一挑篩選太子妃人選。

慈安宮拟好了合适人選,幾次想給東宮這頭送來,讓太子爺親自過目,可全讓太子找借口推拒了,據聞,這樣的響應讓太後發愁了許久,還找了皇帝爺說去,皇帝爺那兒倒是沒什麽反應,只道太子開心便好,無須過度操心。

不想,太子爺這當頭居然對選妃冊有了心,這……這不是鬧別扭,還能是什麽?

“還不快去!”易承歆不耐地斥喝。

何公公回過神來,連忙領命而去。

不多時,何公公捧着一本紅皮書冊,快步回返臨華宮的偏殿,呈到了易承歆手裏。

易承歆低垂眉眼,面色緊繃,大手掀過了一頁又一頁,迅速覽過書冊裏登記的滿滿人名,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寫着副權密使袁家那一頁上。

冊頁裏詳細記下了袁家兩位嫡千金的閨名,生辰八字,談吐舉止,以及身懷哪些長處,這些全逐字詳實記錄下來,點滴不漏。

“嫡長女袁維萱,次女袁姵香……”易承歆緩聲念出袁家記載于冊的閨女名字,面色陰晦未明。

按理說,貴族名門尤重長幼順序,袁家若真有心要讓閨女入宮為妃,肯定會以嫡長女為先,想來南至堅若是向袁家說親,袁家必是選擇讓次女嫁入南家。

這樣說來,南家替南又寧挑的媳婦,八九不離十便是這個袁姵香。

思緒一定,修長手合上書冊,往一旁幾案擱下。

“何銘。”易承歆揚眸,望着躬身在前的何公公。

“小的在。”何公公心下忐忑的擡起眼。

“明日一早将副樞密使的次女袁姵香召進臨華宮。”

聞言,何公公一愣,好半晌望着易承歆回不出話來。

直至易承歆微擰眉心,不耐地催促道:“可有聽見我說的話?”

“聽、聽明白了,小的明日一早便會将袁大人家的次女召入宮裏。”何銘忙不疊地行禮領命。

易承歆起身欲離,何銘卻指着幾案上的冊子,低問:“殿下,那冊子您不看了?”

“有什麽好看的。”易承歆瞥上何銘一眼,随即擦身而過,頭也不回的離去。

何銘猶愣在原地,不多時,便聽見遠處廊上傳來易承歆的沉喚。

“我要入寝了,還不過來張羅。”

何銘這才醒過神,苦着臉迎了出去。

眼下他是當真捉摸不透太子爺的心思了,原以為太子爺對少師有着特殊之情,可太子爺又為何會對袁家的次女動了念?

莫非,他真把主子的心思猜錯?

“南大人,您可終于來了。”

這日一早,南又寧方踏入臨華宮,迎面便見何公公快步行來,神色甚是為難。

“何公公,您這是怎麽了?可是病了?”南又寧關切地問道。

“昨兒個殿下發了一頓脾氣,也不知是在生誰的氣。”何公公嘆氣道。

“殿下在生氣?”南又寧雖感詫異,卻也不敢多想。

“也不知殿下在想些什麽,讓我把副樞密使府的千金給請進了宮。”

聞言,南又寧心口一跳,焦灼地追問:“殿下為何要這麽做?”

何公公一臉甚是煩憂的搖了搖首。“小的若是知道原因,也就不必向南大人碎這個嘴了。”

“殿下人在何處?”南又寧不安的問道。

“正在花廳呢……”何公公話聲未竟,那身穿紫紅紗細繡竹節紋飾官袍的單薄人影已朝偏殿花廳方向步去。

“南大人!南大人——”何公公高嚷着。

南又寧心下甚慌,哪還聽得進旁人的叫喚,他小碎步的奔走起來。

“……民女不敢。”

聽見嬌柔的聲嗓自花廳裏傳來,南又寧腳步緩了下來,他低低喘息,停在中庭花園裏,擡目望入花廳裏。

花廳裏,只見一男一女伫立相對,男俊女俏,外型登對,襯着花廳裏各處擺滿的紫陽花,此情此景,美若一幅墨畫。

南又寧眼底的光芒逐漸黯下,他緩過紊亂的氣息,步入花廳。

“微臣見過殿下。”南又寧停在幾步之處,屈身抱拳,向那一身藏青盤金麒麟繡常服,豐神俊朗的易承歆行禮。

易承歆眉眼一揚,轉眸投睐,嘴上卻甚是冷淡:“嗯,少師來了。”

聽出他慵懶聲嗓下的敷衍之意,南又寧胸中微地一緊,面上卻不敢流露半絲異狀。

“少師來得正好,我正與袁大人的閨女姵香聊起你。”易承歆那雙漂亮的鳳眸一轉,再次端詳起面前的粉衫少女。

想來這應當就是南家替南又寧選的良妻,看上去容貌不俗,可那雙眼沒什麽靈性,性子似也柔順如水,毫無特色可言。

易承歆眉頭不着痕跡地泛起一道小折,對袁姵香的打量已屆苛刻之至。

南又寧望着正在端詳袁姵香的易承歆,心頭一陣酸澀,随後他撤眸,望向立于一側的姵香。

姵香……袁姵香?

倘若記得沒錯,娘親曾提及的那椿親事,便是與袁家次女姵香。

這還是他第一次與自己親事的主角兒相見,從未想過,竟然會是在這等情形之下碰面。

袁娴香低掩的眸光悄悄觑去,正巧與南又寧的目光相遇。

下一瞬,南又寧便清楚瞧袁姵香眼中的驚訝,以及過分專注的打量,她的目光明顯帶着不可置信與震愕。

當下,南又寧心中有了底。

想必父親已向袁大人說及他的“隐疾”,此際袁姵香方會用着如撞見怪物般的目光,如此驚駭地端詳他。

“怎麽,你們先前沒見過?”易承歆見他們兩人目光停留在彼此身上,俊容當即沉下,語氣莫名地滿含嘲諷之意。

袁姵香這才收回目光,一臉嬌窘的低下頭,謹守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風範,不輕易開口搭話,更不随便與其他男子對視。

望着袁娴香臉上精心描繪的胭脂,那梳得花梢的發髻,以及那精巧的花細步搖,南又寧盈着淡淡悲傷的眼眸,有過一瞬的豔慕。

“回殿下的話,這還是小女頭一次見過南大人。”袁姵香嬌嬌軟軟的回道。

“殿下,你為何要把袁小姐召入宮裏?”南又寧不再随易承歆起舞,而是直截了當的詢問。

聞此言,袁姵香震驚萬分的觑向南又寧。“他”這是瘋了不成?!那人可是太子殿下,身份何其尊貴,

“他”竟敢用起這般失敬的語氣興師問罪,就不怕太子爺發怒嗎?!

易承歆無所謂的笑了笑,道:“少師可別忘了,我與你一樣尚未娶妻,袁小姐可正好名列選妃冊之中,怎麽,我不能把人召進宮裏嗎?”

隐于袖下的拳頭已緊得泛白,南又寧面上卻是一派平靜。

“殿下應當曉得,袁小姐是微臣父親替微臣說親的對象。”

即便不說,南又寧自當曉得,易承歆肯定是知情的,否則他不會把袁娴香找進臨華宮。

“知道又如何?”易承歆只當他是吃味了,面色越發陰沉。

這個滿口佛義真理的軟弱家夥,平日看上去清心寡欲,不染紅塵世俗,不想,美色當前竟然還與他計較起來,枉費自己對他……

且慢!他對南又寧絕無特殊情感,不過是——不過是把他當作知己一般,方會對他好,格外照顧他罷了。

“殿下貿然将袁小姐召入宮裏,不知情的人恐會誤解殿下的用意。”

望着易承歆那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南又寧自顧自地往下說道。

易承歆凜冽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回道:“有什麽好誤解的?不就是想瞧瞧少師的良妻生得什麽模樣。”

聞言,袁姵香不着痕跡的觑了一眼南又寧,眼中淨是打量,以及一抹淡淡不甘。

南又寧雖是有所察覺,可他不敢回視,逼自己挺直腰身,目光清高的望着易承歆,予以反駁。

“殿下尚未娶妃,只怕旁人會誤解了殿下的用心。”

“罷了。”易承歆冷笑,拂了拂袖。“你們都退下吧!省得少師又要對我說教了。”

“微臣謝殿下體諒。”南又寧抱拳福身。

易承歆抿緊薄唇,深深望了南又寧一眼,随後轉身離去,那步伐踩得又大又急,洩漏了他的不悅與暴躁。

“袁小姐,請。”南又寧直起身,朝袁姵香做了個指引的手勢。

袁姵香神色複雜的盯着他好片刻,目光充盈着一絲古怪的鄙夷與嫌惡,幾度張嘴欲言,可終究還是閉起了雙唇,自南又寧身旁擦肩而過。

南又寧怔地立于原地,袖下的拳頭反覆松開又攢緊。

他很清楚,在袁姵香眼中看來,自己這模樣确實是不倫不類,可笑且荒唐,可事到如今,他已沒有別條路可選。

窮其一生,他都只能以南家獨子的身份活下去,一輩子只能做男子裝束打扮,永不可能成為他夢裏的模樣……

永不。

金陽正盛,南風徐徐,眼前滿園的牡丹花與紫藤花開得繁麗,太後與皇後手挽着手,漫步在慈安宮後殿花園裏,唠嗑着後宮閑事。

驀地,一名嬷嬷小碎步奔至,喘着氣上報:“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太子殿下在前殿求見。”

太後與皇後俱是一頓,互望一眼,太後率先笑道:“這孩子近來不是躲哀家躲得緊嗎?怎麽這會兒自投要網?”

皇後笑道:“想來是知道母後的苦心,終于想通了。”

“喔?這話怎講?”太後笑容滿面的反問。

“昨兒個妾身聽何公公說及,歆兒讓他上慈安宮,跟母後娘娘宮裏的女官取了紅冊。”

“這事,哀家知情,可哀家不敢胡亂揣測太子的心意,前兩回哀家擺宴,他稱病不來,哀家就知道他這是故意躲着不讓見,哀家只怕若是逼得太緊,往後哀家連孫子的面都見不着。”

皇後見太後一臉頭疼的說着笑,正欲開口附和,豈料,眼角餘光一溜,整見一道高大的藏青色人影大步走來,且面色不大對勁。

皇後詫異道:“歆兒,你這是怎麽了?是誰惹你不快?”

太後亦有所覺,擔憂地迎上前,道:“究竟怎麽回事?”

易承歆面色陰沉,不見一絲笑意,劈頭便道:“皇祖母不是想幫兒娶妃嗎?那便趕緊擇日辦了吧!”

太後與皇後俱是一震,不由得互換了一個眼神。

“婚姻大事可不是兒戲,你連個合意的人選都沒有,皇祖母要怎麽給你置辦?”太後不動聲色的試探道。

“是呀,從未聽你提過哪家哪戶的千金,更遑論是能讓你挂記在心的,你這樣一張口便要咱們給你娶妃,這不是在難為咱們嗎?”皇後亦旁敲側擊。

易承歆腦海裏全是南又寧為了袁姵香頂撞自己的情景,胸口氣悶得緊,哪裏還容得下其他人的面孔。

好,南又寧能娶妻,他當然也能!

“先前皇祖母不是誇贊過中書大人的千金嗎?那就娶她吧!”易承歆滿不在乎的說道。

原以為易承歆是有了意中人,方會主動要求置辦婚禮,怎料他竟是如此随意,太後與皇後這下可全笑不出來。

“你只見過人家一面,尚未熟悉對方的長處,就打算把人娶回來當太子妃,你這也未免太過兒戲。”皇後擰眉輕斥。

“是皇祖母與母後讓我自個兒挑,那麽挑誰都一樣,只要是你們認可的人選,不就得了?”易承歆回得桀骜,神色更是冷峻,絲毫不見半點喜色。

皇後本欲再勸說,太後忽爾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使了個眼色後,轉向易承歆笑道:“好,既然你開了這個口,那麽皇祖母便能替你妥善辦好這椿喜事。”

易承歆面上無笑,只是低眸抱拳,極其敢衍的謝恩,随後便轉身離去。

待人影走遠,皇後方憂心忡忡地問道:“母後,這婚事會否定得太過草率?再說,咱們還未向陛下禀明,就這般擅自作主,若是陛下怪罪起來……”

“眼下只要能讓這孩子定下心來,莫要胡思亂想,甚至是對不該起念的人動念,甭管他選的人是誰,這都是好事一椿,相信陛下亦會贊同咱們。”

太後到底是經歷過太祖為男寵所惑的過來人,她比誰都心有餘悸,亦比宮中可人都要來得防備往事重演。

“那楊中書的千金,哀家見過幾次,本就屬意她為太子妃人選,只是不想讓歆兒覺着哀家獨斷,方會把三品以上官員的女眷召入宮裏——揀選。”

見太後心中早已拟定太子妃人選,皇後只能順從附和。

“妄身見過幾次,對她的印象甚好,就不知她那樣溫婉的性子,配上歆兒會否太過溫軟。”

“日子是他們在過,你也不必替他們操心了!”

此際,太後一心只想快些把東宮的婚事操辦好,讓太子別再把心思擺在那個秀氣單薄,仿若女子一般的少師身上。

“母後所言甚是。”皇後微微一笑,心下卻隐約感到惴惴不安。

做為一個母親,她甚是清楚自己兒子的脾性,他這樣事先毫無預兆,便自請娶妻,這實在不太像是他的行事作風,反像是……跟誰在嘔氣似的賭氣之舉。

歆兒是在與南又寧賭氣?皇後心下難安,卻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太子願意娶妃,導回正途,總比繼續與那南又寧暖昧牽扯來得好。

太子若是迎娶了太子妃,心性應當會沉定下來,東宮有了女主人,便能遏止許多禍事發生,這樣一來,太祖年間曾發生過的男寵之禍,便永不可能重蹈覆轍。

心中百思掂量,皇後卻依然無法直正心安,她就怕自己的兒子成不了一代明君,就怕太子聲望會毀在一個少年手裏。

如若有什麽法子,能徹底除去南又寧,免除後患,那該有多好……

廊上燈火搖曳,望着眼前那扇門,南又寧心下沉重,幾度擡起手,卻又提不起勇氣推開。

“公子,大人在裏頭候着呢。”捧着茶水的仆婦走來,替他推開了門,溫聲催促道。

南又寧緊提一顆心,緩步入內,目光在擺設簡單的書房裏梭巡一陣,随後在窗邊看見負手而立的直挺身影。

每當望着父親挺如松的背影,他的眼眶總不自覺地泛起濕潤。

父親前半生是武将,追随西涼大将軍一同征戰,打退南蠻軍隊,抵抗過西羌人的侵犯,火裏來刀裏去,是一條鐵铮铮的漢子。

可不知因何,二十多年前迎來了西涼盛世之後,父親放下了刀槍,竟當起了文官,成了一個不大不小談不上重要的禮部侍郎。

及長之後的記憶裏,他罕少見過父親暢快大笑,父親總是端肅着面龐,行事有度,進退有據,這樣的父親成了他仿摹的對象。

“爹,孩兒向您請安。”南又寧喉頭微縮,聲嗓帶澀。

南至堅轉過身,在燭光映照下,那張俊朗卻飽含風霜的面容,顯得格外柔和慈祥,與往常冷硬的模樣不太一樣。

他三歲便被送往南方懷恩寺,逢年過節方有機會回皇京相聚,因此與親族之間的感情淡薄,與爹娘之間的關系亦談不上緊密。

可他明白,爹娘之所以送他到南方,是因深信圓通大師的那席預言,為了保住南家唯一命脈,不得不做出的割舍。

尋思之時,南至堅嚴凜的目光,亦在面前唯一的孩子身上細細端詳。

他有過偏房與妾侍,亦有過幾個尚在腹中,來不及出世便死去的孩兒,算一算,他至少失了不下近十個南家子嗣。

“大人手上沾的鮮血,造下的罪孽,多不勝數,因果循環,終将報應,每個人的命數,都脫不了因果,什麽樣的因,造什麽樣的果。”

彼時,圓通大師如此開示,并且勸他莫要再造孽,否則終将因應果報,家破人亡,甚至不留一個血脈。

他殺敵無數,從不畏戰,沙場上視死如歸,一片赤誠忠心,只為西涼王朝。

卻不想,在忠義與生死之外,另有因果循環。

他本是不信,可随着那一個個尚未出世睜眼便死去的南家子,他終于信了,這是上天的報應,是那些死于他刀下的亡魂,所訴諸的另一種報複。

他信了,悟了,悔了,于是開始潛心念佛,并請求圓通大師為他指引迷津,即便明白躲不過因果,卻也不至于禍延子孫,總有個解法。

大師本是推辭的,亦不願洩漏天機,可在見到他真心實意忏悔起前半生的罪孽後,大師心生慈悲,便為他折福誦經。

不久之後,妻子竟懷上了胎,這次不是死胎,竟平順地誕下一女。

“這孩子是女身男命,前世受過你的恩惠,今生前來回報恩德。”

當圓通大師為尚不足月的孩子觀面相時,說出了這一席話,卻教他幾欲淚沾滿襟,他從沒想過自己半生戎馬,卻因殺孽太重,落到絕子絕孫的下場。

盡管沒有男傳承香火,可最起碼仍有個南家的後代生長于世,将南家的血脈流傳下去,他只能作如是想,安慰自己。

“南家終有場大劫,避不開,躲不掉,那是你造的孽因,必将獲得的惡果。”

面對圓通大師此番預言,他一個大男人,見血不眨眼,見軀不掉淚,竟是怕得渾身直冒冷汗。

于是他向大師下跪,叩頭請求大師為南家辟一條生路。

大師卻言:“那是你的因果,無人能解,亦無神佛能擋,我能做的,只有為南家祈求佛祖悲憐。”

“不!大師,您能觀星相,能測他人吉兇禍福,您肯定能為南家尋得一絲生機。”那時的他,長跪于地,

久久不起。

圓通大師終是不忍,便轉眸望向另一側抱着嬰孩默默掉淚的韓氏。

他緩步來到睜着一雙黑白分明,模樣清秀的嬰孩面前,伸手撫過女嬰的額心,以指尖在上頭寫下一個佛。

那女嬰甚是乖巧,也不哭不鬧,兀睜大眼回望圓通大師。

望着那張天真無邪的純淨小臉,大師終是心軟,良久方啓嗓。

“施主,莫要把這孩子當女兒身養,她若生而為女,必定逃不過與南家齊滅的命運,她必得為男身,方番逃脫此劫。”

于是,為了幫南家留下一條命脈,亦為了不讓自己唯一的孩兒遭受牽連,他對外宣稱妻子誕下一子,為了杜絕風聲走漏,他辭退了南府一批下人,只留下信得過的貼身心腹,并在這孩兒年滿三歲之時,假托寄養佛寺折福之名,将這孩子送往了南方懷恩寺。

此後,他與妻子謹遵大師所言,戮力發善,不貪戀官場名利,低調行事,只求自保,災禍遠離。

可随着日子漸長,孩子終是得回到南家相聚,可回來皇京之後,卻又面對接二連三的種種試驗。

“……爹,您在想什麽?”南又寧的低喚,将南至堅沉浸于回憶的心神拉回現實。

他定睛轉眸,望着那張白皙清秀的面容,又望了望那一身的男子裝束,心頭不禁微微發疼。

身為人父,他當會不知,因着他們想為南家留後的私心,他們扼殺了這孩子原來該有的種種,強逼她變成了另一個人,過上截然不同的日子。

“又寧。”南至堅面色凝重的開了口。

“爹,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袁家那頭反悔了?”南又寧罕少與父親這般私下相談,心知父親肯定是為了她的婚事操勞。

“沒的事兒,你別瞎。”南至堅安撫道,而後探手輕輕搭上她的肩,拍了拍,沉聲道:“我知道,讓你娶妻這是苦了你,你心底肯定不願。”

南又寧眸光微微瞪大,随後低垂下來。

“我也明白,這麽做是件荒唐的事,可倘若我們不出此下策,就怕太後與皇後那頭恐會對你……”南至堅不敢再往下說,就怕吓着了她。

南又寧卻擡起了臉,平靜的回道:“爹,我明白你與娘是為我好,可是爹當真認為袁家會心甘情願陪咱們演這場戲嗎?”

“那袁鈞與我是多年的同抱,我們當年一起在沙場出生入死,無數次的浴血相救,這份情誼非同小可,不會有任何差錯的。”

“那袁家千金也願意嫁進南家守活寡一輩子嗎?”

南又寧腦中浮現了前兩日在臨華宮碰見的袁姵香,想起她看待自己的古怪目光,心頭不禁泛起苦澀。

“我知道這非長久之計,袁家肯定也舍不得女兒這般受苦,所以,我想再過兩年便辭官,咱們回南方去,屆時便找個理由與袁家和離,這樣一來,也不至于耽誤人家太多。”

“爹,無論怎麽做,我們都會虧欠袁家,何必如此呢?”

“你不懂,當年太祖深受男寵迷惑,一世英名險些裁在那個男寵身上,當時還是太後力挽狂瀾,在外戚大臣的協佐之下,才除去了這個男寵,太後比誰都忌諱日事重演,就怕太後若是真對你起了疑心,恐怕……”

“那假如,我不當男兒身了,是否就能免去太後的疑心?”

聞言,南至堅一震,目光驚駭的瞪住她,高聲斥道:“你在胡說什麽!難道你忘了大師說過的話?再說,你若是洩漏秘密,這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是要人頭落地的!”

南又寧面色泛白,抿緊唇瓣,不再試圖反駁。

南至堅就怕她意志不堅,說漏了嘴,當下面色沉肅的抓緊她雙肩。

“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洩漏秘密,知道不?!”

“……我明白了。”南又寧垂下眼,幹澀吐語。

見她一臉郁色,心知自己對孩子太過嚴苛的南至堅,緩了緩語氣,道:“你莫要擔心,只要再撐上兩年,等到合适時機,我便會向陛下禀上辭官一事。”

“爹過去屢建軍功,又一心效忠朝廷,為何陛下卻是待你如此冷淡?”

南至堅別開了臉,沉默片刻方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多提無益。”

望着父親陷入沉思的側影,南又寧永遠摸不透父親的心思,他雖是個武将,卻懷有謀略,據說當年在軍中是智囊,也因此在辭去武将官職後,方能出任禮部侍郎。

可反觀當年與他一同征戰的同胞,多已位居一品高官,更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他就是不明白,以當年屢建奇功的父親,如此不受皇帝待見。

“你與袁家千金的婚事,我已應禀明陛下,過兩日陛下便會下诏,為南袁兩家指婚,婚事就訂在下月初八。”

聽見父親淡然地說着他的婚事,南又寧只能沉默應下。

“孩兒先回房了,爹也早些歇下吧。”

“又寧。”

聽見父親的叫喚,行至門邊的南又寧停步,側身回望。

“今天下朝時,我聽禮部尚書提及,後宮近日頻頻召他入宮,說是準備給太子娶妃,要禮部着手置辦。”南至堅直望着她逐漸轉白的面色,緩緩說道。

南又寧一時之間,腦中空白,竟是半個字也吐不出。

見她良久不應聲,只是瞪大眼呆立于原地,南至堅總算明白了她的心思。

“我聽禮部尚書說了,太子屬意的人選是楊中書大人的長女,楊中書本就是陛下的心腹,楊中書祖上更是輔佐太祖的忠臣,太子會挑中楊家女子為太子妃,怕是亦有意鞏固日後的朝中勢力。”

南又寧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上頭,哪裏還聽得進去父親的解說。

她擡起慘白的面容,勉為其難一笑,道:“孩兒近日沒進宮,還沒聽太子殿下提及呢。”

“又寧。”南至堅沉沉的喊了一聲。

南又寧心口一跳,對上父親充盈着憂慮的目光,只覺狼狽不堪。

父親是何等人也,他上過戰場,閱人無數,怎可能看不出她的那點心思……

“殿下對你格外有心,可你要謹記,你與他同為男子,絕無可能。”

父親這句嚴肅的勸告,無疑是赤裸裸地揭穿了她的心思,南又寧面上忽白忽紅,困窘至極。

“爹,您胡說什麽呢!我對太子不過是存有幾分師生情誼……”

“他是太子,是日後的西涼君王,你不該對他存有任何情分,你對他永遠只能有君臣之禮,你懂嗎?”

南又寧怔了怔,随即在父親淩厲的瞪視之下,僵硬的點了點頭。

南至堅露出疲備之色,擺了擺手,道:“歇下吧。”

南又寧轉過身,推門而出,待雙手合上門的那一刻,眼眶已蓄滿淚水。

廊上燈火朦胧,她卻覺無比刺眼,一路流着淚踉跄回房。

她将自己關在房裏,坐在紅木雕鸾鳳妝臺前,擡手抽去了白玉環,卸下一頭如青色綢緞般烏亮的長發。

鏡中倒映出的蒼白小臉,纖秀雙眉,巧挺小鼻,清澈圓眸,襯着散落于臉旁的烏發,那分明是一張女子容貌,清秀可人,卻是蒙上了一層哀傷。

南又寧望着鏡中的那個“她”,秀顏已沾滿淚跡。

她比誰都清楚,鏡中的那個女子,這輩子只能活在鏡裏,永無可能踏出這扇門。

顫抖的小手撫上了鏡面,撫過了那張淚中揚笑的容顏,南又寧對“她”笑,笑“她”不該奢望,更不該對易承歆萌生不該有的情情。

“你給我安分的待在裏頭,不許出來,更不許有其他的念想。”

南又寧對着鏡中的那個“她”輕語,爾後将心底的那些不甘,悉數埋藏而起。

此生此世,鏡中那個女子絕無可能與易承歆相見,“她”只能是自己夜夢回裏的一縷幻夢。

永不可能實現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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