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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盈照,宮燈大亮,西涼皇城明熾一片,恍若白畫。

無數青衣宮人手捧漆木托盤,整齊劃一地步入用來宴請朝中群臣的宣明殿。

殿上,按照官銜品階循序而列位,官員們正裝戴帽,端坐于位上,低垂眉眼,不敢任意交談。

南又寧直着腰身,手握宮中大宴方得見的金樽,向着彎身斟酒的小宮女微微一笑。

見着那張唇紅齒白的清秀面龐沖自己微笑,司膳宮女不禁滿紅了雙頰,險些将手裏那壺酒灑了出來。

今夜皇帝大壽,宴請群臣,南又寧身為太子少師,自然回避不得。

殿上依照官階而列座,皇帝爺面南背北,單人單席而坐,而他身旁矮一階坐的是皇後與貴妃,緊接着是太子與親王,随後則是正一品的官員。

從一品的南又寧與出任太子少傅的莫毅同席,兩人緊挨在三司使鄰桌比肩而坐。

莫毅是教授太子武學的師傅,盡管年方二十來歲,可他曾經拜于大将軍門下,幼時更曾在民間随江湖人士修習武術,因此奠定了深厚的武藝,怕是十個大內高手都敵不過他一人。

也因此莫毅不只是太子少傅,更是太子爺的貼身随扈,只要一踏出皇宮,便可見莫毅寸步不離,緊随于易承歆後。

坐在如此了得的大人物身旁,南又寧不免對莫毅好奇得緊,時不時便用眼角餘光流觑。

莫毅身姿挺拔,即便是坐着,仍是看得出身形高大修長,特別是坐在他身側,兩相對比下來,那畫面肯定有些滑稽。

思及此,南又寧不禁又觑了一眼莫毅,後者正好斜眸眯來,與他的目光對個正着。

南又寧當下有些心虛的笑了笑,強裝若無其事的喝了口酒。

他又怎曉得,他與莫毅這一來一往,全落入易承歆眼底。

易承歆手持雕龍白玉杯,低啜着皇帝禦賜的佳釀,一雙幽深鳳目清冷地,微微打側的望向相隔一席的南又寧。

自從兩個月前他從馬背上摔傷,這小子已經有兩個月不曾踏入臨華宮,看上去他恢複得極好,還有閑暇工夫跟莫毅眉來眼去。

望着南又寧頻頻凝觑莫毅,且還用着甚是崇慕的目光,易承歆心底沒由來的感到不是滋味。

他身為太子,地位在萬人之上,文武精擅,宮中衆人視他如神祇,卻也不曾見南又寧用過那般目光望着他。

莫名地,易承歆胸中發悶,對于南又寧的差別待遇,不僅無法理解,更覺不悅。

“何銘。”趁着宮婢布菜的同時,易承歆被淡淡喊了一聲。

随侍在側的何公公連忙上前聽令。

“我想同少師喝杯酒,去把他找來。”

何公公雖感詫異,卻也不敢違抗,快步來到南又寧這一桌,俯身低語。

瞥見南又寧驚的目光望來,易承歆故意朝他舉杯示意。

南又寧面露幾許無奈,只得起身随何公公來到易承歆這一桌。

一般而言,宮宴之上只有皇帝爺能獨桌而坐,案上披蓋黃绫,可易承歆深受帝寵,同樣是單人單席,案上披的是比明黃色要更暗一些的鵝黃色帛绫。

“少師的傷可有好些?”易承歆別眸睐向立于一側的南又寧。

“托殿下的福,微臣的傷勢已好了大半。”

想起某人隔三差五便遣人上侍郎府送補品,南又寧心頭微微一窒,竟不知該用何種心思面對眼前的男人。

“既然傷好了差不多,為遲遲不進宮?”易承歆飛揚的墨眉一挑,嘴角淺勾,聽似刁難,實則是在鬧着南又寧玩兒。

鄰桌的宰相與樞密使等大臣亦聽見了他們的對談,不由得投睐而來。不為別的,只因他們從未見過太子這般不正經,用着如此輕佻的口吻同官員說話。

“殿下不是讓微臣養好傷才進宮嗎?”南又寧不服地反問。

“可少師卻沒定時向我回報傷勢,我又怎會曉得少師的傷勢幾時好全?少師莫不是趁機疏懶偷閑,故意不進宮為我講述佛義?”

“殿下若是真心想學佛,其實無須他人講述佛義,只要您靜心沉慮,好好在佛前忏悔感悟,相信必定有所收獲。”

驀地,鄰桌傳來低咳聲,南又寧轉眸望去,對上副樞密使不認同的目光,他心下不禁一愣。

咳嗽的是副樞密使,然而開口的卻是樞密使:“南大人,殿下是尊貴之軀,生來便是福祿雙全之人,是受萬佛庇佑的天之驕子,你怎能要殿下在佛前忏悔。”

聞言,南又寧連忙單膝跪地,雙抱拳行禮。“殿下,請恕微臣失言。”

見此景,易承歆眉心微擰,淡淡睐了樞密使一眼。

他本是在跟南又寧鬧着玩兒,這個好事的樞密使,沒事插什麽嘴兒?

“起來吧。”易承歆伸手扶了南又寧一把。

見狀,衆人紛露驚詫之色。太子向來嬌貴,幾時這般待人?

南又寧卻是見怪不怪,面色平靜的起身,見何公公搬來了紫擅束腰四足坐墩,往易承歆身旁空位一擺,當下心底了然。

太子爺是吃飽撐着是不?連皇帝爺的壽宴也沒個消停,滿腦子就想着戲弄他。

“賜座。”果不其然,待坐墩擺好,易承歆便沉沉發話。

南又寧只得硬着頭皮,在衆目睽睽之下往易承歆身旁落坐。

這一頭發生的事,坐在那頭的皇帝爺與皇後自然也沒落下,一見易承歆身旁多了個清秀的小夥子,皇帝當下便意會過來。

“那位,便是歆兒無論如何都要請進宮裏的太子少師吧?”皇帝朗聲一詞,霎時,宮中的教坊司停住了演奏,大殿中央齊舞的宮伎亦随之停下。

南又寧心中一緊,下意識撤眸望向列席在後方的父親。

南至堅沉下面色,只是朝他使了一個眼色,安撫他的慌亂。

初次入宮時,南又寧雖曾面過聖,可那回皇帝爺一邊忙着同宰相下棋,只是匆匆瞥上一眼,便命大內總管賞賜錦绫綢緞,以及玉簪筆墨等少師應有的聖賜,并未對他多留心。

畢竟,他太年輕,未曾出仕,再加上南家在朝中一直不受重用,種種因素之下,那一次的召見,皇帝待他甚是冷淡,毫無互動。

南又寧站起身,抱拳彎腰,向殿上的皇帝行君臣之禮。

“免禮。”皇帝心情甚好,揚嗓免去了那些繁瑣禮儀。

“謝陛下恩典。”南又寧挺直了腰,低垂眼眸,不敢直視皇帝。

“禮部侍郎。”皇帝笑喊了一聲,随即便見那頭的南至堅抱拳起身。

“你這個兒子養得不錯,深具佛性,還能帶着太子一塊兒悟佛,沉心親性。”

“多謝陛下謬贊。”南至堅作彎身,恭敬之至。

“只是,這孩子未免太過單薄。”皇帝目光一轉,打量起南又寧。

南又寧心口一跳,站姿僵硬。

“看上去就像個孩子……可娶妻了?”皇帝問道。

“回陛下,微臣尚未娶妻。”南又寧面上平靜的回道。

另一側的皇後目光如針,甚是尖銳,毫不撞飾地覽過南又寧一身上下。

近來時有聽聞,宮人們說及太子與少師過從甚密一事,皇後本不當回事,可方才見易承歆對南又寧格處留心,動作甚是親密,她不由得心生提防。

“陛下,說及這個,咱們太子也還未娶妻呢。”皇後揚着溫婉淺笑,順勢兜開了話題。“上回太後壽宴還在叨念此事,直說要幫家兒找個賢慧的太子妃。”

“母後,今日是父皇的壽宴,莫要擾了大家的興致。”

聽見皇後在宮宴上提起自己的婚事,易承歆面上雖笑着,語氣卻是有些不快。

知子莫若母,皇後又豈會聽不出易承歆話中的不悅,她雖已習慣兒子的性子,可過去當她提及東宮婚事,未曾見他這般反彈,今日怎會如此?

皇後下意識睐向抱拳靜立的南又寧,柳眉逐漸蹙緊,登時心下起了一念。

“好了,好了。”皇帝朗聲道。“宮宴之上不談正事,都坐下吧。”

得了聖令,南又寧暗暗松了口氣,這才僵着身緩緩落坐。

驀地,一只修長大手搭上了他的背,他一愣,擡眸望去,對上某人那雙熠熠如漆珠的鳳目。

“殿下……”南又寧蹙眉。

“平時不好好巴結我,等到重要時刻,方知我的重要性,是不?”易承歆揚了揚下巴,鳳目上挑,嘴角含笑,那姿态甚狂,甚傲。

南又寧見着,只覺手指癢得不得了,甚想朝那張無瑕俊顏揍去。

這人可以再無恥一點……

“微臣不懂得巴結,只知盡忠職守。”忍住了想反駁的話,南又寧悶聲低語。

“南又寧,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什麽人?”

“您是太子殿下。”

“太子是用來做什麽的?”

南又寧一臉古怪的睐着易承歆,回道:“太子是未來儲君,是未來西涼王朝的帝王。”

“既然如此,你怎麽就不懂得好好巴結我,假以時日,我成了西涼帝王,你要什麽好處沒有?”

這話聽似是玩笑話,可從一個未來儲君口中吐出,那可就不是玩笑了。

鄰桌的樞密使等人聽見,全都暗暗變了面色。

他們從未想過,這個家世一般,背後并無任何強大氏族供作靠山的南又寧,竟然如此得太子的歡心,太子竟連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可見兩人關系匪淺。

南又寧對政治雖然無知,可當他瞥見樞密使等人的面色不大對勁,多少猜知易承歆這番玩笑話可一點也不好笑。

“殿下莫要尋我開心了,微臣從未想過從殿下身上得到任何好處。”南又寧急忙撇清解釋道。

“我知道你沒想過,你那樣死板的腦袋瓜,肯定也想不出這樣的事。”

易承歆接過司膳宮女手裏的青花瓷壺,親自替南又寧邊的金杯斟滿。

南又寧望着那杯酒,若非十分肯定自己身上穿的是朱紗繡白鶴紋飾官袍,他差點把某人看作是準備灌醉自己以逞是獸欲的匪類。

“這還是我頭一次跟少師同席喝酒。”易承歆笑言,邊将金杯遞了過去。

“微臣酒量不好,就怕醉了會在殿下面前出糗。”南又寧一邊接過金杯一邊揚嗓推辭。

“我就好奇,如少師這般正經八百的人,若是喝醉了,會是什麽德性?”

見易承歆無意放自己一馬,南又寧只能在心底腹诽一番,而後舉杯飲盡。

易承歆沉聲發笑,挑起峻眉,裝詫是地道:“我都還沒舉杯呢,少師怎能獨自飲酒?”

聞言,南又寧面上微紅,清澈的大眼暗瞪了他一記。

易承歆被這麽一瞪,不怒反笑,看着南又寧恢複了初見時的朝氣,一掃先前墜馬時虛弱無助的晦氣,他心情出奇的好。

說不明白這段時日的無精打采,以及那盤桓在心口的煩躁,究竟是因何而起,可此際望着身旁那一臉郁悶,好似自個兒虧欠了他數千百銀的南又寧,易承歆嘴角一揚,笑意掩不住。

此刻的他,年少輕狂,仗着自己貴為西涼太子,以為世間萬物全圍繞着他轉兒,志得意滿,不懂得收斂心思,看着喜歡的人事物,便想拘在身邊戲弄,甚至是蠻橫的占為己有。

直到後來,他才明白,他得為自己的驕矜自大付出多太的代價。

只是,那時的他,即便恍悟,即便為此懊悔痛恨,卻已經錯過太多、太多。

雨方歇,池塘裏的荷葉猶凝結着水珠,蛙啼聲不絕于耳,中庭裏杏粉色海棠花已開了滿園,幾名年紀尚小的婢女打園子走過,摘了幾朵海棠往發間一簪,嬌脆的歡笑聲琅琅流洩于風中。

“……寧兒,你可有聽見娘親同你說的話?”

南家後宅的偏廳內間裏,南又寧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扭過細白的頸子,纖秀的側顏正出神地盯窗口。

望着摘花玩耍的婢女們,他的目光微微一黯,胸中甚悶,不自覺地擡起手撫了撫後腦。

他這頭長發,除了洗漱與入寝時會放下,其餘時候皆是梳成男子發髻……

“寧兒!”韓氏霍地高喊一聲。

南又寧醒過神,撇首回望,面露歉想,道:“娘親方才說什麽來着?”

見他如此心不在焉,清秀的眉眼亦蒙上一層迷惘,那眸光,那神态,像極了年華初綻的懷春少女,思此,韓氏不由得板起面容,擺出嚴苛神情。

“你近來是怎麽了?總是心思恍惚,也不怎麽理人。”

“我……”南又寧垂下眼,咬了咬唇,哪敢将心底的那些小心思說出來。

“是不是殿下又把你帶去哪兒了?”韓氏忽爾問道。

前兩個月南又寧背傷方愈,太子爺便又召他入宮,兩人經常關在東宮書房裏,也不知是真的在鑽研佛經,抑或是關起門來玩耍,總之,太子爺對待少師格外親昵一事,早已傳遍宮中上下。

旁的不說,就連後宮亦有所聞,前不久韓氏才被太後找了個名義召見,明的是聊繡花與繡布第不着邊際一事,暗的則是探起南又寧此人的點點滴滴。

眼下雖然皇帝爺不管這事,可後宮裏的兩位主子已是動作頻頻,韓氏雖是婦道人家,可她一路陪着丈夫周旋于西涼貴族之胃,豈會不知事态之嚴重。

“娘親為何要提起殿下?”南又寧納悶反問。“我近來确實是貪玩了些,心野了一些,可這跟殿下有什麽關系?”

“大大有關系。”韓氏坐于八仙桌,面色凝重地望着窗邊的單薄人兒。

“娘……”

“你爹打算給你說門親事。”

聞言,南又寧如遭雷霆,頓時從大炕上跳起身,脫口低喊:“親事?!”

“小點聲。”韓氏面不改色的叮矚。

南又寧自知失态,連忙壓低了嗓門,急匆匆地道:“我——我這樣子要怎麽娶妻?!”

“你放心,對方肯定是知情的,否則爹娘萬不可能冒這樣的險。”

“對方知情?有哪個女子願意守一輩子的活寡?”南又寧小臉慘白,不敢置信爹娘竟然會有這番盤算。

“袁大人你應當不陌生。”韓氏淡道。

霎時,南又寧腦中浮現兩個月前宮宴上,坐于鄰桌的副樞密使,那時他對太子說了些話,副樞密使還朝他咳嗽示意。

“袁鈞當年與你爹是同袍,兩人一起出兵攻打南蠻,曾經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雖然近年來少有來往,可當年生死至交的情誼猶在,你爹思來想去,只有袁鈞能夠請托。”

“我不明白,爹跟娘為何如何着急?”南又寧只覺心中鬧慌,想阻止這一切。

“你可曉得,太子待你特殊,這樣容易招來災禍。”

南又寧一愣,望着韓氏布滋憂慮的神情,他喉頭一窒。莫非娘親看出了什麽?

韓氏複道:“我知道你是迫于無奈,不得不與太子日日相對,可太子對你是異常親熱,已屬古怪,就連太後與皇後都心生提防。”

“提防什麽?”南又寧焦灼反問:“我與太子同是男兒身,有什麽好防的?”

韓氏望着他那一臉浮躁,嘆了口氣,道:“你應當不曉得,當年西涼太祖曾有過一個男寵。”

南又寧僵住,張了張嘴,卻吐不出半絲聲響。

他明白娘親口中提及的西涼太祖,便是西涼王朝的開國皇帝,西涼人向來尊稱為皇太祖,死後世人起封谥號為仁帝。

皇太祖在西涼子民心目中,地位堪比神佛,當初便是太祖親自領兵攻打南蠻,收複被南蠻占領的土地,方開創今日的西涼盛世。

“太祖……曾有過男寵?可這在西涼史書裏從未提及,我更沒聽誰說過這事。”南又寧震驚極了。

“那是當然。”韓氏一點也不意外。“這事只有深宮之人以及宮中年資較長的老太監才知悉,畢竟這事說起來算不得是光彩之事。”

“太祖有男寵,這又與我何關?”南又寧面色越發慘白,心中卻已悄然有了個底,只是不願深想。

“當年那個男寵曾經危及後宮,甚至一度幹政,若非太祖及時收手,只怕當時的朝王會是一番腥風血雨。”韓氏優心忡忡的言道:“皇族子怕是記取了太祖的教訓,因此對這種事格外重視,就怕皇族裏有人重蹈覆轍。”

“娘,你說太子他……不可能!”南又寧難掩激動的代易承歆反駁。“殿下他不可能對我有那份心思,我天天跟他在一塊兒,我比誰都清楚他的性子,他那樣的人,怎可能對我——”

“我相信殿下對你只有君臣之情。”韓氏不願過于刺激南又寧的情緒,連忙出聲安撫。“只是,光只有我們相信又有何用?就連英明神武的太祖亦曾走偏,你說太後等人是否提防舊事重演?”

這下,南又寧總算是聽明白了。

他,大徹大悟明白了爹娘的苦心。

爹娘是憂心皇室對他與太子的關系起了疑義,更怕為了杜絕後患,恐會對他不利。

為了以正視聽,更為了洗刷暧昧之嫌,爹娘不得不出此下策,想方設法替他說門親事。

只是,以他這樣不倫不類的德性,世上有哪個女子願意嫁?

“寧兒,你應當明白,陛下對南家一直十分冷淡,多年來你父親未曾受過重用,如今太子待你如親,這并非好事,但我們又能如何?只能想法子避開禍端。”

南又寧沉默以對,低垂的眉眼染上了一絲頹然,不再試着與韓氏對辯。

只因他很清楚,中年之後篤信佛教的父親與娘親,比誰都信命,亦比誰都認命。

既然命運如此,爹娘便會想盡法子避禍,而非正面迎戰,他們總說,人鬥不過天,天鬥不過神佛,神佛之上,猶有因緣,因緣一定,任誰都無法撼動。

這條道理,還是當年為他星宿命盤的圓通大師,傳給父親與娘親的,不想,父親與娘親當真聽進心坎裏,從此深信不疑。

“你爹會好好跟袁大人說親,袁大人膝下兒女無雙,只要有一個願意,這門親事便能成,到時她若進門,我們也不會虧待人家,定會好好照顧。”

“……她若嫁進南家,那便是守一輩子的活寡,這樣豈不是害了人家?”

盡管明白爹娘的苦心,可南又寧仍是不免替即将嫁入南家的那個姑娘惋惜,甚至有些心生愧疚。

韓氏卻不這麽想,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泛着一絲惘然。

“圓通大師說過的那些話,難道你全忘了嗎?”韓氏笑得淡然,眼底卻藏不住一股未知的懼怕。

“我記得。”南又寧揚眸回望娘親,語氣帶着些許無奈,以及濃濃的悲哀

“我知道,爹娘讓你這般活着,對你甚是不公,可你是南家唯一的希望,倘若……”韓氏略略一頓,神色黯然地接着道:“倘若圓通大師說的那個劫當真應驗,那麽只有你能替南家守住一條活路。”

南又寧澀然回道:“娘,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一個人又能有什麽活路?”

“你有的,大師替人算的命從未出錯過,他說過的話,總是一—應驗,所以,我們必得照大師的話去做,方能替南家掙得一條生路。”

見母親篤信不疑,南又寧也只能回以苦笑,不再做無謂的辯道。

當初若非圓通大師替他排了命盤,又斷言南家未來的劫數,今日一切都将不同……但,世間唯有因果,沒有如果。

他既是以南家嫡子的身份出現在衆人面前,終其一生便只能以這個身份活下去,眼前不會有第二條路能讓他選擇。

這些事,他已銘刻于心,早已看破,早該習慣,然而……為何近來他的心如此不甘,如此不願,甚至對這一切感到痛恨與厭倦?

南又寧撇眸望向窗外,望向那滿園盛開明媚的嬌豔海棠,他的胸口積滿了苦澀與煩悶,卻是無人可訴,只能壓抑于心。

夜漸深,南家大宅的燈火逐一黯下,南風徐徐吹拂,驚響了遠處花廳檐下的琉璃風鈴,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回蕩在風中,若有似無。

南又寧更衣就寝,卻是翻來覆去,怎麽也無法安然入眠。

他一閉上眼,便浮現某張跋扈的俊顏,張開眼時,前兩日娘親說的那些話,異常清晰地徹耳畔,連帶地,就連娘親耳提面命的神态,亦一并浮現在眼前。

那些話,那些神情,像無數巨石,壓得他幾欲喘不過氣。

他心煩意亂,呼息短促,胸中生悶,正欲下榻喝水時,平日伺候他生活起居的小婢梨兒,竟在門外低低喊起了聲。

“公子?公子?您睡下了嗎?”梨兒的聲嗓透着幾分焦灼。

南又寧只着錦白中衣,散着一頭長發,手裏端着一杯茶,繞過大插屏,來到外間推開了門。

“夜深了,怎麽還在這兒擾人?”南又寧輕蹙眉心的低壓。

“公子,太子殿下……”

梨兒話聲未落,就見高着燈的長廊另一頭,走來了數道修長人影。

南又寧霎時瞪大了眼,手裏那杯茶險些拿不穩,正欲轉身回房披衣,身後已響起熟悉又令他心悸的低沉聲嗓。

“少師果真還沒睡下。”易承歆飽含戲谑的嗓音,回蕩在靜谧的後宅裏。

南又寧側過身,撇了梨兒一眼,悶聲質問:“殿下來了,為何這麽遲才通報?”

梨兒愧疚又為難地回道:“殿下說夜深了,不想擾着大人與夫人,所以不讓下人們通報,小的還是得了總管的令,便火燒地趕來通報。”

聞言,南又寧只将責備的話咽回,轉眸望向已步至面前的易承歆。

廊上燈火映照下,只見易承歆一身藏青色盤麒麟繡紋錦衣,長發梳髻,面若皓玉,嘴角那彎笑,更襯俊麗五官。

再過不久便要迎來十九生辰的太子爺,似乎又長高了,容貌越發俊朗,莫怪乎那些年輕宮人每每見着他,總免不了紅着臉,目光不知該擺哪。

南又寧雙手撇緊身上單薄的中衣,思及自己散着發,不禁有些手足無措。

“殿下,夜深了,您怎會——”

“少師,我們是什麽關系,你我之間還需要顧忌這麽多禮數嗎?”

易承歆兀自入屋,身後緊随的宮人随即上前掌燈,順帶将南又寧屋裏的燈全點上。

怎料,易承歆忽爾揚嗓發令:“誰讓你們把燈點上的?把燈都給我掐滅了。”

宮人聞令連忙又将剛點上的燈給熄了。

南又寧就着廊上燈光,望着伫立于屋裏小廳的易承歆,問道:“殿下為何不讓點燈?”

順着這句問話,易承歆這才将那個背逆着光的單薄人影看個仔細。

有別于平日入宮時穿戴整齊的模樣,此際的南又寧,長發散下,一身錦白中衣,看上去更顯得個頭瘦小,仿佛一折便碎。

易承歆攢起墨眉,語氣戲谑地問道:“侍郎府平日的夥食是不是太差了些?少師年紀尚輕,卻長得如此單薄,身上掐不出一點肉,南大人他們都不着急嗎?”

南又寧心虛地漲紅了臉,回道:“微臣出生時尚不足月,孩童時經常犯病,怕是因為如此,方會如此瘦弱。”

易承歆緩步走向他,正欲探手擺上他的肩,豈料,他竟然往旁一躲。

這一剎,兩人俱是愣住。

好片刻誰也沒說話,只是望着對方的雙眼,試着猜透彼此眼中湧動的情緒。

“少師在怕什麽?”易承歆早已察覺,每當他碰着南又寧的身軀時,他的反應總是特別大,似乎在隐藏寫什麽。

南又寧心底猛地踩空一下,胸中鬧慌,目光閃爍,轉身欲避開。

易承歆探手拉住了他的手肘,将他扯回面前,逼他面對自己。

南又寧心口一窒,那雙堪比月色透徹的眸光,盈滿異樣的波動,易承歆見着他神色這般柔軟,只覺喉頭緊,心底隐感到古怪。

“少師莫不是害怕被我發現你身上的隐疾?”末了,易承歆沉嗓問道。

南又寧繃緊的背脊,因他這一問,總算稍稍松懈下來。

“微臣自覺羞慚……還望殿下寬恕。”他順水推舟應了話。

易承歆揚唇一笑,眉眼之間,流露難得的溫柔,南又寧這一望,不禁目光發怔,胸口漸沉。

“我知道少師害怕被人發現身上的隐疾,可在我看來,你與常人無異,無論是隐疾,于我而言都無妨。”

易承歆若是得知自己欺騙了他,他會怎麽想?

南又寧目光黯然,心思恍惚。

“少師若真的如此懼怕,那便找太醫來郎府都你醫治吧。”

“不——不必了!我這病只有吳大夫能治,只是得耗上一些時日。”南又寧失聲低嚷,急得發了一身冷汗。

見他如此慌張,易承歆也不打算逼他。“那好,哪時你想找太醫給你治病,就同我說一聲,我會讓宮中最好的太醫給你治。”

“殿下……為何要對微臣如此之好?”南又寧吶吶地問道,耳畔忽又響起韓氏說的那些話,不禁對易承歆的态度起了疑心。

莫非易承歆對他當真有不一樣的心思?

“我就是覺着少師與我格外投緣。”易承歆笑道,自個兒也說不清,為何會從初時一時興起的捉弄心态慢慢轉變成想對這個古板正經的少年好。

人心思變,當真如此。

他原是想把南又寧擺在身旁,閑來無事便能鬧一鬧,耍一耍,怎料,鬧着,耍着,慢慢地覺着這個少年與其他人都不同。

他不怎麽巴結,不怎麽使勁攏絡,甚至也不想當官,明明如此年輕,卻只想徒在佛堂裏念經抄寫佛書,活似個出家和尚。

他看不慣南又寧這樣自我葬送大好年華,便想将他從佛祖那兒撿過來,讓他跟着自己一起玩鬧。

“南又寧,我對你好,那是因為我覺着你這人有意思,我就喜歡你偷偷瞪我,還有光明正大訓斥我的模樣。”

聽見“喜歡”一詞,南又寧面色微變,可見易承歆态度大方自然,不似有異,他方明白,易承歆所謂的喜歡,應當不是他想的那層意思。

他不該因為娘親那些話,便對易承歆起了莫須有的猜忌,更不該因為他對自己的好,便産生了不該有的念頭。

那些念頭,令他備覺羞恥與可悲……他未曾想過,自己竟會對這個驕希跋扈的太子……這是不對的,是不被神佛,甚至是不被命運允可的。

“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與微臣計較,微臣甚是感激。”

南又寧嘴角淺淺一揚,笑裏蕩漾着只有他自知的苦澀與難堪。

易承歆心思敏捷,怎可能看不出他笑容底下的落寞,他只當南又寧是因自身隐疾而如此悲觀,心中不禁對這個少年又多了一分護惜。

“你要感激我的事情可多着。”易承歆笑了笑,随後朝屋外靜候的何公公等人喊了一聲。

不多時,就見一名小太監手裏提着一只漆朱竹籃,躬身步入屋裏。

“殿下這是……”南又寧詫異。

“把蓋給掀了。”易承歆命令着小太監。

得了令,小太監忙不疊地掀開竹蓋,下一瞬,無數的流瑩飛竄而出。

仿佛一簇簇青色小火焰飛散于空中,霎時,昏暗的房裏全被漫天的流螢照亮。

數只飛舞的流螢,停駐在南又寧的肩膀與擡起的手背上,那張清秀面容被光線綴亮,看清了他怔忡的神色。

易承歆鳳目含笑,望着屋裏盤旋飛舞的青色光點,而後笑着凝視那一臉迷的少年。

“前兩日你不是說很懷念住在南方時,總能在夜裏看見流瑩?”

易承歆竟将他那日随口說的話記上了心頭,南又寧為此又驚又喜。

“你瞧,皇京也不比南方差,同樣有流螢可看。”

易承歆擡起修長大手,讓流螢停在手心裏,而後捧至南又寧面前,将那張清秀容顏照得越發清晰。

南又寧望着他手心裏發出光芒的流螢,面上揚起了笑容,真心實意的笑。

同時,在他心底,緩緩流溢過一陣暖意。

不論易承歆待他是何等心思,他想,哪怕過了五年、十年,他永遠忘不了這一刻,易承歆為他帶來了滿屋子的流螢。

他擡起似閃爍着水光的眼眸,笑望着俊麗如神祇的易承歆,就着那如夢似幻,朦朦胧胧的螢光,他将此是牢牢銘刻于心,至死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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