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千年妖(二)

陸升将兩只鴨交給謝府的仆人,随後穿過花園,由名喚若竹的小厮引領,來到西側書齋前,書屋外候着數名服色精致的仆從,卻并非謝府的仆人,想來是另有客人。

陸升正暗自思忖,書齋門突然無聲無息打開,有侍女在內打起繡着松鶴朝陽的簾帳,一名個頭高挑的華服青年自房中邁步走了出來。

那青年穿着細葛布天青色直綴,外罩銀紗袍,頭束金冠,金冠上綴着拇指大的南珠,溫潤生光,矜貴之氣油然而生。他生得眉目俊美,約莫與陸升同樣年紀,未語而含笑,叫人一見如沐春風,既有天潢貴胄的驕矜高雅,又有溫和如玉的君子氣度。他邁出房門,一旁侍從便将一襲邊緣滾着火紅毛邊的大氅披在他肩頭,更襯得此人豐神俊朗。那青年又回頭朝內笑道:“如昫,我明日再來看你。”

書房內寂然無聲,那青年也不在意,仍是含着笑意,望向陸升,“這位是……?”

若竹忙上前行禮道:“世子殿下,這位是羽林衛陸功曹。”

陸升頓時回想起來,他前幾日同那幾名仆從有過一面之緣,如此說來,面前這一位,便是彭城王世子司馬愈了。

他便依足了禮節,躬身行禮道:“北十二營清明署司民功曹陸升,參見彭城王世子。”

說罷就要跪下,世子卻急忙上前托住手臂,阻止道:“陸功曹是如昫的好友,同我更不必客氣,快免禮。”

禮賢下士、謙和有禮,同傳聞中好色風流的纨绔判若兩人,卻叫陸升深感此人不可貌相,警惕起來。他面上仍是惶恐道謝,站了起來,一面赧然道:“我……末将前幾日在謝瑢府上喝醉了,今日特來道謝的。”

世子聞言笑得愈發愉悅,“如昫酒量好得很,你同他喝酒,委實是自讨苦吃。改日我同如昫飲酒,連功曹也一道邀來,非将他灌醉不可。”

陸升忙道:“末将不勝榮幸。”

寒暄幾句後,陸升恭送世子離去,方才邁步進了書房。

書房外間無人,謝瑢在內間的書案前寫信,若霞、若蝶同一名侍從随侍在側,見陸升進來,忙為他斟了杯熱茶。

陸升便坐在一旁喝茶,一面偷偷打量謝瑢。

仍是散着一頭濃黑長發,以素白絲絹收束肩後,黛青道袍點綴松竹繡紋,氣定神閑,看不出被糾纏過的蛛絲馬跡。那世子提及謝瑢時,竟以表字相稱,十分親昵,想來二人關系非同一般,陸升又想只怕是自己杞人憂天了。

他見謝瑢放下筆,方才笑道:“我方才聽見彭城王世子喚你表字,卻不知是哪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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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瑢微蹙眉,反問道:“你可有表字?”

陸升便抱拳正色道:“在下姓陸名升,字抱陽。”

若蝶以袖掩面,在一旁小聲笑起來,“我家主人表字如昫,昫者,陽之光也,抱陽公子可要好生抱着。”

陸升心道這卻巧了,讪讪笑道:“自、自然……”

謝瑢垂目品茶,只淡然道:“二十四雙。”

若蝶便垮下臉,應了聲是,福一福身,垂頭出去了。

見謝瑢訓仆,陸升便愈發拘束,他有心同謝瑢交好,以求習得他療傷的秘技,卻又不知從何下手,心頭一急,便脫口而出道:“城東八十裏外,江邊有個小李莊,傳聞有妖物作祟。”

謝瑢果然挑起一邊眉毛,陸升見他有興致,忙打起精神,将沈倫所說之事又複述一遍,方才遲疑道:“謝瑢,這究竟是山精野怪作祟,還是莊農庸人自擾?”

謝瑢道:“将桃木劍拿來我看。”

陸升本就打着向他請教的主意,将燒得半殘的桃木劍随身帶着,如今自然忙不疊取了出來。

謝瑢卻不接,只粗略一眼掃過,便嗤笑道:“粗制濫造的下品。”擡袖一拂,那半截殘木燒了三天三夜不曾損毀,如今觸到袖風,竟在陸升手中化作黑色灰燼,自指縫裏散落下去。

陸升尚在駭然,侍女卻十分機靈,立時取來溫熱手巾為他淨手,謝瑢已解釋道:“十年桃樹被雷劈中,便形成下品雷擊木,因其木中含有一絲天罡正陽的雷氣,不懼火焰,又能震懾道行淺薄的妖邪,然而效用微薄,還不如你那把佩劍。那道士若只有這點本事,卻是連普通獵戶也不如。”

陸升擦拭幹淨手指,又道:“謝瑢,你為我重鑄寶劍,在下感激不盡。只是……這劍如今也太鋒利了。”

謝瑢冷眼橫他,“魚腸太阿,幹将莫邪,莫不以其鋒銳傳世,你反倒嫌棄起來了。”

陸升幹咳一聲,卻仍是硬着頭皮道:“神兵有神兵的用途,我這把劍……卻多是拔出來吓唬人,以逮捕為目的,卻不需要傷人。謝瑢,你亦曾提過,劍是禮器,并非兇器。如今太過鋒利,卻不好用來吓人了。”

謝瑢笑道:“既然如此,你改日尋個空閑過來,我替你重鑄一次。”

陸升不料謝瑢如此好說話,頓時大喜,起身對他長施一禮,“公子大德,在下無以為報,他日定然任憑驅馳。”

謝瑢道:“不必等,眼下就任我驅馳一次。”

他起身行至博古架跟前,取下一個不過巴掌大小的青銅博山爐,又道:“五日之內,去小李莊借宿一夜,将這香爐置于房內窗口點燃,切記整夜不可熄滅。第二日雞啼時滅了香爐,給我帶回來。”

若松接過博山爐,裝在一個繡工精致的布袋中,兩手捧給陸升,陸升接了過來,應道:“舉手之勞。”

謝瑢又吩咐道:“若霞,取我名帖給他。”

若霞應了諾,自櫃子裏取出一張名帖,也交給陸升,笑道:“給莊頭看了,他自會協助抱陽公子行事。”

陸升默然接過,終究忍耐不住問道:“……謝瑢,那謝瑨同你是什麽關系?”

謝瑢道:“舍弟。”

原來如此,陸升釋然,見謝瑢端了茶杯送客,便起身告辭,臨行時遲疑半晌,方道:“……坊間傳聞,彭城王世子近日裏同流月樓的洛三娘過從甚密,他若同你說什麽,委實不可盡信。”

那矜貴美貌的公子突然笑了起來,好似溫玉生光,叫人不忍偏移視線,“他能同我說什麽?”

陸升又一陣踟蹰,終究只是幹笑道:“是我多心了,告辭。”

謝瑢道:“切記五日之內完成。”

這卻正中陸升下懷,他諾諾應了,這才離了謝府,左思右想,又回清明署中寫了封信函,命百裏霄送至殿上曹謝侍郎手中,只道羽林衛追查一名盜賊,那盜賊卻在小李莊附近現身,故而要往莊上一行。謝瑨倒回得快,只道已知會莊農,定會配合羽林衛行事。

那邊廂,謝瑢目送陸升離了書房,笑容卻愈發深了,然則他笑歸笑,眼神卻仍是冰冷徹骨,看上去有些叫人膽顫。

若霞得了授意,同衆侍從一道魚貫退出書房。寂靜室內,謝瑢倚靠在軟榻上,單手支頤,好似自言自語般詢問:“可有不妥?”

除他以外別無旁人的書房內,卻又突兀響起一道低沉渾厚的男子嗓音來,那聲音道:“眼下并無不妥,長此以往卻未可知。公子,那刑天碎刃雖然泰半被我吞吃,剩餘部分卻仍留有滔天怨恨,能輕易動搖人心。為何不将其交給興善寺供養,卻要鑄入佩劍,叫那小子帶在身邊,時時處在危險當中?若受不住蠱惑,他便會落得與耀葉和尚同樣的下場。”

謝瑢仍是笑道:“我自有打算。何況那陸升也有點本事,捉拿耀葉時,懸壺能震開我的吞冥劍,卻對他無效。如今那碎刃被你吞吃泰半,殘餘部分威力不足原本三成,如今借他生人陽氣徐徐化解,方能為我所用。”

那嗓音嘆道:“想當年,刑天起兵與黃帝相抗,被斬首于九荒山下,卻猛志不熄,以雙乳為眼,肚臍為口,舞幹戚戰至氣絕,其心其志何等強韌……莫要小看這點碎刃殘片,若要依賴平常人化解,委實兇險得很,只怕要害得陸升丢了性命。”

一縷火光在謝瑢眼前緩緩凝成隐約的鶴形,獨腳而長頸,通體赤紅,好似薄霧般若隐若現,卻不過半尺高,小巧得猶若一株珊瑚樹。

謝瑢自手邊象牙小幾擺放的琉璃盒中捏了一點乳香,往那鶴形上輕輕灑下,那紅色靈物的形體便愈發鮮明起來,他依然笑容不變,嗓音冷淡:“丢便丢了罷,到時候再設法取回佩劍,另尋一人化解就是。一人不成便十人,十人不成便百人。”

那火鶴緩緩仰起頭,一雙深紅得近似黑色的眼眸好似在凝視他,低沉道:“公子,成大事者,固然不拘小節。然而殺孽若深,終究對你心性不利。”

謝瑢渾不在意,只擺擺手,“既然如此,好生盯着陸升,惟願他命大,不必多連累旁人。”

那火鶴便只得聽命行事,展開雙翼,化作一只其貌不揚的灰褐麻雀,撲棱棱飛出了窗戶,轉眼消失在灰暗天際。

謝瑢這才起身,推開書房內側一道門,邁入淨室。

淨室之中別無他物,四面青磚牆與地面打磨得猶若鏡面般水滑,磚砌嚴絲合縫,好似天生就是一整塊。地上有圍棋桌,擺着一局殘棋,兩個青色蒲團分列兩側,其中一個上,正有個棗紅道袍的道人盤膝而坐。

那道人蓄了齊胸長的美髯,須發漆黑如墨,雙目生光,氣神內蘊,卻看不出年紀,一時好似個倚斜橋頭紅袖招的翩翩少年郎,一時又好似歷經滄桑胸有丘壑的老者。

他兩指間拈着一枚玉石打磨的白棋子,垂目打量棋局,待謝瑢邁步而入時,眼皮也不擡,輕輕落下一子,淡然開口道:“那羽林郎能抵擋刑天碎刃的怨氣?這卻是個難得的材料,為師正缺這味藥煉丹。”

謝瑢在他對面蒲團盤膝坐下,仍是清淺笑道:“能得恩師青眼,是他的造化,弟子這便着手安排,要他神不知鬼不覺消失在建邺城中。”

那道人道:“這卻不必了,你取他精血鑄劍時,分我些許即可,試了有用,再作計較。”

謝瑢随意掃過棋盤,便取一枚黑子落下,立時将白子的優勢化解幹淨,一面應道:“單憑恩師吩咐。”

那道人又望着棋局,黑子勢如破竹,占據半壁江山,微微皺起眉思索,嘆道:“如昫,見棋如見人,你将對手斬盡殺絕、不留退路,足見心中怒氣過盛,怨恨積深,莫非還在恨着那人?”

謝瑢斂了笑意,卻仍是道:“弟子不怨。”

那道人又輕嘆一聲,“如昫,須知欲求長生者,必欲積善立功,慈心于物,恕己及人,仁逮昆蟲;手不傷生,口不勸禍……”他嗓音和潤,徐徐道來時猶若珠玉碰撞,令聞者如聆天籁。

謝瑢卻面不改色,只待他說教告一段落,便長施一禮道:“謝恩師教誨,然則輸便是輸了。”

那道人一愣,将手中黑子扔回棋盒,佯怒道:“我是你師父,竟這般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孽徒!”

謝瑢仍是笑得雲淡風輕,“弟子不敢,蒙恩師承讓。”

那道人大笑,撐着膝蓋豪邁起身,突然又嘆道:“如昫,你是天縱奇才,未來成就定然在為師之上。然而善事難為,惡事易作,心魔不除,有朝一日,必受其累。”

謝瑢亦随之起身,肅容道:“恩師過慮了,弟子持節守心,斷不會受邪魔侵擾。”

那道人只充耳不聞,伸了個懶腰,打着呵欠道:“我瞧着那姓陸的小子卻是不錯。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這陸抱陽性情寧和淳厚,多同他交往,正能中和你剛烈戾氣。如昫,姑且保他性命,于你有百利而無一害。”

謝瑢略垂頭,行禮道:“弟子領命,恭送恩師。”

他再擡頭時,那紅袍道人已然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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